夏天到了，新的一茬集训的孩子们开始报道。

祝蒲在吧台后面熟练地收钱和记账，再给大家发领耗材的小卡片。因为祝蒲教得不好，家里还是新雇了一个老师，老师姓沈，也是周老师学校里新考上的美术老师。

周老师办了提前退休，准备专心开集训班。祝蒲想可能他的钱也早就攒够了，周老师总是说他会给自己和周太太留好棺材本，祝蒲已经非常出息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祝蒲对这个没有什么概念，但他想着自己省吃俭用一点，即使离开家了应该也能活好一阵子。

沈老师就是来接替周老师在学校里的岗位的。沈老师梳着一个高高的马尾，头发油亮油亮的，莫名让祝蒲想到一个叫孙秀荣的女孩子，是有光高中班里的班花。他没有见过孙秀荣，但他想象里所谓的「班级里的那朵花」，应该就长沈老师这个样子。

沈老师对美术教育事业很有干劲，周老师就说让她暑假来兴趣班教孩子，攒一攒经验，以后也能开自己的美术班。

祝蒲很喜欢沈老师，私底下会叫她遥遥。沈老师原名里的那个字是窈窕的窈，祝蒲认不得，沈老师解释说这是形容女性很优美的意思。但她不喜欢这个字，反正祝蒲也不认识，就让祝蒲叫她遥遥，因为路遥知马力。

这是一些祝蒲不太明白的时刻，是因为他确实没上过学才不明白，还是周围的人太明白了。

他问沈老师，「为什么觉得形容女性优美的词不好呢？我有一个好朋友，小时候像个长头发的小男孩，现在就变得很优美。」

沈老师说，「那怎么没有人形容男性优美呢？」

祝蒲转转眼睛，想到有光，又想到柏青，「男性也有很优美的啊！」

还是沈老师不明白。沈老师如果见到过柏青，也会觉得他很美。

周太太这几年总是在城里住着，而麻妈妈又辞职了，沈老师现在是祝蒲身边唯一一个比他年长的女性。其实祝蒲喜欢和这样的女性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地和她们说很多心事，有时候又觉得她们很像妈妈。

他略过了自己和有光的事情没有说，但他会说小满和段成风的事情。他不是非得聊谈恋爱这样的话题，而是小满很多短信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回。

比如小满说，「风哥给我很错乱的感觉，他喜欢我是肯定的，但他为什么又十个小时不理我。有光也会这样吗？」

小满还说，「如果有光让你减肥，你减不减？」

问题在于，有光不会让他减肥。祝蒲说不清楚，不是因为祝蒲并不胖，而是有光就不会开口提这样的要求。而且小满也根本不胖，所以祝蒲完全被绕糊涂了。

沈老师听了说，「你就把你刚刚跟我说的这一坨乱七八糟的发给她，你的直觉是对的。」

祝蒲整理了一下，就发了。但小满听了似乎很不满意，她只说，「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祝蒲又给沈老师回话，但这时候有一个小男孩拽她的马尾试图吸引她的注意，沈老师说，「我觉得她男朋友不太行。但我现在说不清楚，我还得教课。」

祝蒲就这样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回到自己的画室。他想起有光以前说段成风的事，心里面觉得不妥。于是他给小满回了一条短信，「你最近多少斤啊？」

「80。」

祝蒲乍舌。小满有一米六多一点儿。他还有点生气，「你想死我可以帮你，你不要自己把自己饿死在 21 世纪。」

小满的回复看起来有点烦躁，「你在发什么火啊？你不知道。风哥太瘦了，我得瘦一点才般配。」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都 22 岁了，我不能胖一点。我脸圆，风哥说我一旦胖了就像大妈，一点没有小女孩的样子。」

风哥，风哥说，风哥觉得。上一个让小满这样一直说一直说的还是小山老师，但都是，小山说我做的裤子超级棒，或者小山好喜欢我的头发，她也要烫一个一样的。

祝蒲觉得或许可以问一问小山，但他想到山野川每次都用摩托完完整整地把一个凶巴巴的小满送回来，而段成风只会留下一串黑色的尾气，就有一股恶意从胃里冒出来。

趁着这股恶意祝蒲回复说，「你把你那个头发弄回来，丑死了。」

几乎是摁下发送键的那一刻祝蒲就后悔了，他想打电话过去和小满解释，但小满的电话抢先一步打进来。

祝蒲接起来那一刻心就沉到了海底，因为小满听起来非常崩溃，是祝蒲非常熟悉且害怕的那种崩溃。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不让我拉直头发啊？」小满哭着说，「你知道我每次拉直都要在店里坐多久吗？每次拉直要花多少钱吗？他要我拉直头发，又嫌拉直以后的味道臭，但你为什么不让我拉直啊？」

「小满对不起，我不是——」

「我知道药水很臭啊，在我头上我不知道吗？我闻不到吗？我不吃饭，我嘴里就也很臭，因为我的胃是空的啊！你闻到的是我胃里的味道啊！我的胃在腐烂，我整个人都在腐烂，我会不知道吗——」

「小满小满，你听我说——」

「不要说了，你不准说了，我受得够够的了，白祝蒲你就死在你的房子里吧，一辈子都死在里面，一辈子不要出来！」

小满把电话恶狠狠地挂了。祝蒲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回拨过去没有人接，再拨就是关机。

小满不是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小满才来画室不久，祝蒲抱着一摞颜料罐进教室和小蒋说话。当时他可能只有 7 岁，还在学说话，就被小满盯上了。

祝蒲前期营养不好，现在也还没追上，一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在后院搓一块苍白的雕塑泥。祝蒲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想寺里他最喜欢的那个菩萨了，想自己再给祂塑一个金身。

小满手里握着一把沙子靠近祝蒲，拍一拍他的背，在他转过来的时候就把沙子全部撒在他脸上。

后来小满说这是她在学校里学的欺负人的方式。有几个男孩这样对她了，她头发里的沙子怎么也弄不干净，回家还因为一身的沙子被爸爸打了一顿。

祝蒲眼睛闭得快，所幸是没有进眼睛里，但是因为吓到了猛吸气，喉咙里一下子被沙子卡得厉害。

「你这个聋子，大废物，连话都不会说！」小满大声说，「周老师为什么要领养你啊，你能干什么呢？」

祝蒲咳个不停，但也竖着耳朵认真听。他听见一阵雨声。是夏季午后的雨，大颗大颗的雨滴落在宽阔的叶片上，叶片在雨里弹起来，雨水又落进池塘里。

那是很悦耳的声音。它嘈杂，也很急，但祝蒲觉得眼前的人就正站在这雨里，没有伞，也不会有人给她送伞。

祝蒲吐掉嘴里最后一点沙子，面向小满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心不是这样，」又指指自己的嘴，「为什么说这样？」

小满愣住了，但旋即又马上恶狠狠起来，「你说什么，我是正常人，我听不懂。」

「为什么说这样？」祝蒲还是问，「明明心不是这样。」

小满嘴里还含着什么话，但她尝试了几次都没有说出来，着急又窘迫地转身逃跑了。

后来祝蒲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小满承认他们俩是好朋友，小满的第一个生日也是祝蒲给她过的。那一天小满刚满十岁，祝蒲也没有钱，他央求麻妈妈给小满买一个小蛋糕。

麻妈妈不喜欢小满，但还是同意了，买了一个小小的，装在透明的塑料盒子里。祝蒲拿着家里停电时照明用的蜡烛放在一边，让小满许愿。

小满没有许愿，只是用她那个嫌弃的眼神看着祝蒲。祝蒲不生气，也不觉得尴尬，他说「既然你不许那我来许吧」，接着郑重地双手合十，闭上眼，「感谢菩萨让向小满出生，让我有了第一个好朋友。我希望白祝蒲和向小满的友谊天长地久。」

接着他吹灭了大蜡烛，得意地看着小满。小满说着「谁和你是好朋友了」就要翻她那个厉害的白眼，可是眼珠才滚了一下，眼泪就汩汩地流出来了。

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和祝蒲说过重话，直到刚才。

祝蒲打不通她的电话，第一反应是找有光。可是有光只非常小声地说了几句祝蒲听不清的话就把电话挂了，发短信过来说自己在上课，下课就回电话。

祝蒲想着自己现在用文字根本说不清楚，就想到了山野川。她和小满在一个城市，说不定能帮上忙。

小山接了电话，祝蒲着急地把事情说了，小山似乎一下子没有消化明白，沉默了一会儿说，「小白啊，你怎么跟你十二三岁的时候一个样。」

祝蒲不明白，山野川又说，「就是说话看不明白形势，像小孩子。」

「这些先放一边，」祝蒲说，「我能不能麻烦你去看看小满，她听起来状态非常糟糕。我知道是我的问题但能不能拜托你，就去看一眼告诉我没事就行。」

山野川沉默了。半晌她说，「行，但其实我跟她也好久没说话了。」

祝蒲一愣，「为什么？」

听筒里传来吐气的声音，野川应该在抽烟。「就也是因为她那个男朋友呗。」

「段成风吗？」

「嗯。」野川说，「他打她。」

祝蒲很是疑惑了一会儿。「谁打谁？」

「段成风，打向小满。」

祝蒲差点就要嚎叫起来。「他怎么可以打她啊？」他的声音都劈叉了，「他为什么要打她啊？你报警了吗？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啊？」

野川的声音有一点远，可能是被祝蒲吼得把电话拿远了。「我劝过，」她说，「我还把她接到我家里来住过，她偷偷跑回去了。我让店长给她写介绍信，推荐她去别的店工作，她把介绍信撕了。」

祝蒲一时语滞，长久地没有反应过来。他稳了一稳自己，「我知道了。那你可以去看看她吗？我现在买车票过来。」

山野川答应了。祝蒲抓起钥匙出门，但在去车库前先到一楼的画室门口，急切地让沈老师出来。

「遥遥你说得对，」祝蒲说，「那个男的很坏，他打小满。」

沈老师先是瞪大了眼睛，接着马上平静下来。她看见祝蒲手里揣着钥匙，「你是要去车站吗？」

祝蒲点点头。「你不要只是去，」沈老师说，「你把她先接回来。到车站就把回来的票买好，知道了吗？」

祝蒲记住了，到车站去就立刻买好了出发和回来的票。但出发的车次还有几个小时才发车，他一直握着手机，等着有光打电话过来。

但有光的电话没有来，野川的电话先来了。

「小满进急诊了，」野川说，「你买最近一班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