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四月份的一个晚上时候祝蒲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陌生人问,「你怎么样?」
祝蒲从来没有收到过陌生人的短信,那时候发短信的人不多,除了有光和小满,以及偶尔山野川的短信,祝蒲的手机里只有运营商发来的消息。
「你是谁?」祝蒲问。
陌生人一整夜都没有回消息,到第二天似乎觉得比起表明身份,自己想说的话更重要。他还是说,「你的日子过得好吗?」
祝蒲觉得好奇,又不想打电话戳破对方刻意营造的神秘感,就说,「我很好呀。」
在陌生人回复之前他给运营商打了电话,结结巴巴地和对面的客服说想查一个号码的归属地,客服告诉他这个陌生号码在小满的那个城市。
「你和有光还在一起吗?」那个人问。
祝蒲这才紧张起来。饶是每天坐在家里画画的他也知道,无论他觉得自己和有光之间是多少种美丽的发光生物组成的,这在别人眼里都是肮脏的秘密。
一种「阴面」的秘密。无论在这晨昏线之下,有光的思念如何长满光芒,始终是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湿的秘密。
「你是谁?」他又问。
陌生人又不回答了。祝蒲心里面打鼓,很想拨号过去,但这次是因为害怕忍住的。
他惴惴不安了两天,那个人才发新的消息过来。「我在学校的图书馆,」他说,「在看和作业有关系的东西。」
祝蒲没有回。
「你知道在 1968 年,美国已经不再认为同性恋是病了吗?」
美国,祝蒲知道世界上有这个地方。裴叔叔曾经说「我要把蒲仔的画卖到美国去!」,当然他没有成功,但祝蒲知道那可能是一个很厉害的地方。
「我不知道,」祝蒲诚实地说,「我都不知道原来同性恋是病。」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一个治病的医生,需要一些手册来对照着看病人的症状是什么病,对不对?」
祝蒲露出一个苦脸,「我不知道啊。原来是这样的吗?」他还以为看病只要把脉就好了。
「你真的是除了画画什么也不知道啊,令人羡慕的家伙。晕倒!」
祝蒲回,「你晕倒了吗?」
对面回复了一串省略号,又说,「总之呢,以前同性恋是写在这些手册上的,也就是说同性恋是一种病。」
「1968年的时候,美国的医生把它从手册上删掉了。原来在国外,这早就不是病了。」
祝蒲不知道对方说这些要干什么,这些全是新知识。于是他艰难地回复说,「那挺好的呀。」
「在 1997 年的时候,我国的刑法也删除了一个罪名,那个罪名的定义里,也有同性恋的行为。」
「至少我们现在都不是罪犯。而他在他不再是罪犯的那一年死去了。」
1997 年,祝蒲记得的。是柏青去世的那一年。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抠一抠,摁下来的字又删除。「你是雨庭吗?」最后他说。
对方又不再回复了。
祝蒲知道他一定是雨庭。他也不催对面的人,把笔刷搁在调色盘上,咚咚咚地跑到集训教室里找周老师。教室里在上速写课,周老师正在批评一个同学把别人腰画得太长。
他抬头看见祝蒲就很高兴地招呼他坐下来,跟孩子们说,「让小周老师给你们示范一张速写看看啊,你们都围过来看。」
学生们都很高兴,祝蒲一句话都还没说,手上就被塞了画板和碳笔。做模特的孩子喜笑颜开,另外十几个孩子围在祝蒲身后,兴奋地窃窃私语。
祝蒲一边画周老师还一边在解说,说什么「这条线神来之笔一样」,「犹豫是可以的,但这种一瞬间的裁决不练画不出来。」
他画好以后随手把画板递给了身边的一只手,被画的小孩喜滋滋地过来看,提供画纸的小孩犟着说「这是我的纸」,丝毫不给别人机会把「可是画的是我啊」这句话说完。
祝蒲趁乱把周老师拽到一边,「爸你记不记得陆雨庭?」
周老师挠挠他近期刚鼓起来的肚子,「记得,怎么不记得。很可惜的一个好苗子。」
「他复读一年,后来去哪个大学了?」
周老师说出一个名字,但那个校名居然不带地名。「那这个学校在哪里?」祝蒲问。
周老师瞪他一眼,说出了祝蒲心里想着的那个城市,「这是个好学校啊,你什么都不懂可怎么办。」
祝蒲猛拍一下周老师的啤酒肚,「什么怎么办,我爸养我一辈子!」
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很高兴,回自己小画室的路上得意洋洋地给雨庭发短信,「我已经知道了,你就是雨庭!」
雨庭回复之前祝蒲一直在椅子上兴奋地挪来挪去,「刚刚在上课,」雨庭说,「是我。」
祝蒲终于放心了,咔咔地打字,「我和有光很好,你好好深造,不要担心我们。」
「我没办法不担心,」雨庭说,「路太难走了。」
「什么路?」
「我说这些是因为 CCMD 出了第三版。」他知道祝蒲一定看不懂,立刻又发一条,「就是我们国家也有类似的看病的手册。最新的一版里,依旧认为同性恋是病。」
祝蒲明白了。他才明白一会儿,又不明白了,「是病,那是不是得治啊?」
「是啊,」雨庭说,「把你抓起来,电你。」
「你不要开玩笑,」祝蒲说,「哪里有电一下就会好的道理。」
雨庭不再回复了。祝蒲站起来,在画室里打转,脑子里一直想象自己被电的样子。这雨庭也不解释清楚怎么电,电哪里?怎么电?该不会是——
他扯开裤子上的松紧带往里看,打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寒噤。
祝蒲知道雨庭应该是上着课有感而发,但这两天的新知识确实是让祝蒲有点如芒在背。
他一直在这小镇的一隅里,在稀释剂和松节油的气味里,被山和思念包裹着。他知道外面有一点点恶,他也看见过自己朋友在恶里溺毙,但这恶的刀尖第一次悬在他头上,明晃晃地指向他。
也明晃晃地指着有光和雨庭。
他不担心自己,他不会离开这层包裹,但有光和雨庭已经在外面很久了。
有光是不是也已经和头顶的刀尖对视很久了?
祝蒲不知道。他觉得整件事逻辑是不通的。在他简单的医疗健康逻辑里,人生病了,要么治得好,要么治不好。治不好的话,要么死去,要么痛一辈子。所有的病都应该符合这个逻辑。
他喜欢有光,这不可能治好。你说这要怎么治呢?他怎么才能不喜欢有光呢?如果未来的日子里没有有光了,他一天也过不下去。
而他喜欢有光不会让他死,更不会让他痛,即使有光让他痛了死了,他也会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
既然他治不好,他不痛也还没死,就说明这根本不是病。
但夜里他裹着被子,脑子里好像有电路突然接上了一样,腾地从床上坐起来。
柏青喜欢雨庭这件事也治不好,所以柏青死了,雨庭要痛一辈子。
这的确是病啊。
但病的是柏青和雨庭吗?
祝蒲重新在被窝里躺好,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他掏出手机给有光发了短信,他写道,「你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第二天是周末,祝蒲给孩子们上了一天的课,早就把昨晚那条短信忘记了。
有光没有回,是因为他一早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骂了。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到火车站买了回家的票,晃荡一整个白天冲到祝蒲家。
塔楼上的房间亮着灯,有光撸起袖子踩着窗台往上爬,打开房间门的时候祝蒲正仰面躺在床上晃荡着两条腿看漫画,助听器搁在枕头边。
有光伸手抓住祝蒲的两只脚踝,把他提了起来。
祝蒲发出一声惊天尖叫,很努力地试图抬头从自己的□□中间看清楚是谁。其实他知道是谁,他只是想确认一下。
「你有病啊!」祝蒲试图把自己的腿抽回来,「你放手!」
有光得意洋洋地说了什么,祝蒲听不见。但有光并不理会他,表情耀武扬威的,知道祝蒲喊痛才松手,放他去戴助听器。
祝蒲一边塞助听器一边抓着手边的毯子裹住自己,一个劲地往墙角缩。有光囫囵一下把自己的上衣脱了,跳到床垫上把祝蒲逼得退无可退。
「你变异了?」祝蒲问,「你在外面感染丧尸病毒了?」
直到自己的阴影把祝蒲整个人都盖住,有光才停下来。「你干什么骂我?」他说,「你大晚上不睡觉专门发一条短信来骂我?」
祝蒲以为有光真的生气了,透过助听器用力地听。没听到别的,全是欢快的竖琴在叮叮咚咚地响。祝蒲猛翻一个白眼,跳起来用毯子裹住有光的脑袋,使出他搓窗户上的陈年颜料块才有的力气往有光的胸口捅了好几拳。
「男人之间并不需要多费口舌,」祝蒲说,「我不会骂你,我只会揍你!」
有光制服暴乱的方式不是躲也不是回击,他伸手把祝蒲牢牢箍在怀里,往下一顿,毯子盖在了祝蒲头上。祝蒲动弹不得,有多少斤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祝蒲消停了,有光才把毯子扯开。两个人怒目圆睁地对视了一会儿,有光先崩不住的,在祝蒲脑门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干什么骂我?」他问,「一定是想我了。」
祝蒲整张脸都皱起来,「且不说你这个逻辑对不对,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昨晚啊。」有光说,「你骂我有病。」
祝蒲这才恍然大悟。「我没有骂你,我只是关心你的病情。」
他把雨庭给他发消息的事情都说了,说雨庭一定是想柏青了,想到那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才说这些东西来疏解。
有光听着,眉头的结就没有打开过。祝蒲伸手把它抚平,「我就想到,你们到了新的学校,会因为这件事受欺负吗?以前——以前柏青不就被欺负得很厉害吗?」
有光捉住了祝蒲的手,捏在掌心把玩,「大学不是像中学那样运作的。在大学,我们的秘密可以藏得更好,也有很多人知道了一个秘密,会选择宽容。」
「可是我跑到你床上睡觉诶,」祝蒲说,「你的室友没有说什么吗?」
有光发出两声低沉的笑声,「不会的,我谎撒得很好。」
祝蒲不说话了。
「你不用担心我,」有光说,「我这病不想治的,也治不好。」
「我还是觉得同性恋不是病。」祝蒲小声地说。
有光背对着窗户,笑眯眯地看着祝蒲。有一只青灰斑白的鲸鳍从空气里出现,在有光头顶缓慢地划过。那是大翅鲸的胸鳍。
胸鳍就是大翅鲸的两只长「翅膀」,它比整个房间都要长,祝蒲下意识地缩了脑袋躲避它,但有光全然不觉,发丝在大翅鲸划过的海水里漂浮,洒下晶莹的鳞粉。
祝蒲在有光的注视下奔向窗户。悠远的夜空里传来一声鲸啸,那只发光的大翅鲸向着一轮圆月涌去,就像上次见面那样,在月光下展示它的弓背和藤壶。
有光也过来看,但他看不见什么。「有一只鲸鱼刚才过去了,」祝蒲说,「是一种思念体。」
有光的头发似乎还在海水里浮动,祝蒲伸手把它们摁平了。是湿的。
「你的头发被思念打湿了。」祝蒲说,「那只鲸鱼到底是谁的思念啊。」
有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也伸手摸了祝蒲的发梢。「你的头发也湿了,」有光说,「是被我的思念打湿的。」
祝蒲回头再去看月亮,「如果你能看见就好了,」他说,「那是一只大翅鲸。谁的思念会这么庞大呢?」
有光把祝蒲的脸捧正,微微抬高了一些,让他可以注视自己的眼睛。
「我也不觉得同性恋是病,」他说,「但爱情是一种病。它让我很烦恼,它会让我分心,让我强迫症一样地想你。」
说着轻轻在祝蒲的嘴唇上啄了一口,「我得的是这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