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把这半年攒下的钱装在一个利是封里递给周老师，周老师连连摆手说不要。小满硬往他怀里塞，这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就辗转腾挪，灵活地躲到祝蒲身后。

小满没有耐心了，把利是封塞进祝蒲的衣兜里。「就当是买手机的钱了！」她说。

祝蒲收下了，趁小满不注意偷偷塞回小满背包的夹层里。

今年周老师和周太太不打算走亲戚，因为祝蒲不想离开家里，所以他们留下来和他一起过年，带着小满。麻妈妈要回家去，因为她女儿终于回来了。

家里四个人一只猫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周太太问祝蒲愿不愿意改姓，不愿意也没关系。

祝蒲嘴里还有半只青蟹的大钳子，说都可以，改成赵钱孙李都可以，要不然还可以跟周太太姓朱，那就是改了一种颜色。

大家其乐融融的，周老师说起来小满母亲的事。

他喝多了酒，脸颊上是浓郁的酡红，「当年在师专是真的喜欢你母亲，她明明是学数学的，却总是有种散文诗的气质。」

祝蒲听了，对周太太挤眉弄眼，问她生不生气，周太太正色说，「都是过去的事，我生什么气。」

周老师在餐桌上握住了周太太的手，「我遇见阿荃也是很幸运的，阿蒲你不要乱说。」又看向小满，「你妈妈当时嫁给你爸爸，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啊——她嫁给你爸爸很不情愿。」

小满早就看出来这件事了，她妈妈言行举止并没有瞒着。或者一开始还想瞒着，一开始还有期待生了孩子就会变好，如今早已经失望透顶。

「她娘家收了很多彩礼，她毕业安排好工作就嫁过去了。那时候我还没遇见阿荃，确实消沉了一阵子。」周老师接着说，「她过得不好啊。你爸爸好吃懒做，你奶奶也苛待她。她要强，不肯外人帮忙，你哥又给家里宠成那个样子。」

小满的面色一直很平静，但祝蒲有点惊讶。小满在他家里住着，在家里跟着他一起画画，这对祝蒲来说是非常自然的事，他从来没想过这是为什么，这有什么不妥，或者哪里又很妥。

「也不是说我对你母亲还有什么私情——」周老师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她现在的样子，和她在师专的样子，根本不是一个人。所以你啊，能离那个家多远，就离那个家多远。」

祝蒲明白了。并不是「家里正好有一间空房子」，也不是「小满正好喜欢画画」，周老师是特意在这个房子里为小满留了一个堡垒，在她被家人伤害的时候，可以躲到这里来。

祝蒲默默地从面前的杯子里喝一口可乐，什么也没有说。

「我都明白的，周老师。」小满说，「我现在不需要依靠他们了。我在外面做活，可以自己生存。而且我永远也不会再回这里来。当然像这样偷偷回来看看您和师母，」嫌弃地看一眼祝蒲，「还有阿蒲，这样是可以的。」

周老师似乎是有点喝醉了，听了小满的话开始发出和哭一样的笑声。他伸手抹一把脸，向后仰着靠在周太太肩头。

「女孩子总是更辛苦一点。」他说，「我领养祝蒲也是想让阿荃别生，怀不上咱就不生了，反正我老家也没有人了，没有人会催——」

祝蒲立刻说了些胡话把话题岔开。

年夜饭还是不要提玛雅了。祝蒲晚上睡前会好好地和玛雅说会儿话，玛雅种过的雏菊在院子里已经变成一片小小的花田。但不是现在，周太太还笑眯眯的，再说下去她又要哭了。

大年初二的时候有光来找他俩玩，大声地讲自己的纹身结痂又脱落了。祝蒲的还没有脱落，有光检查的时候手太闲，一搓，也落下来。

祝蒲惊慌失措地找小满过来看，小满给两个都揪着耳朵看了，恢复得很好，恭喜祝蒲可以重新戴全两个助听器。

「不过你们就是一个小线条，」她说，「根本也没什么好恢复的。不要矫情。」

今天很暖和，三个人都只穿着毛衣就出去了。他们一边说胡话一边往东走，走到入海口是一片淤泥海滩。这里实际上是海面的潮间带，现在退潮了，淤泥里有很多小虾和小螃蟹。

小螃蟹非常小，只有祝蒲小指甲盖那么大。一般海边的人不会捕捉这些小螃蟹，不过如果真的想要吃的话，可以抓起来一起炸了，连壳一起吃下去。

这时候是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入海口没有渔船也没有其他人，他们三个把鞋子踩进淤泥滩，蹲着抓小螃蟹，比谁抓到的最小。

最后是祝蒲胜出，他眼睛最好。

他们把小螃蟹全部放生以后，踩着昏黄的落日余晖往家走，一路走一路蹭鞋底。这是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不能让大人看到鞋上有泥，不然会被发现偷偷去海边玩了。

而且他们一定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到家，今天天空太晴朗，夜晚会凉。小满一直走在前面，回头看到有光在后面帮祝蒲抠指甲缝里的泥，两个人慢悠悠的，抠泥要紧，走路只是顺便。

「你们俩快点啊！」小满说，「我会冷的。」

祝蒲抬头看小满，「好啊，我超级快！」说着甩开有光的手奔跑起来。手边的人跑走了有光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追，小满看见两个人从自己身边跑过去，条件反射一样拔腿就跑。

祝蒲占了先手，跑得最快，一边跑一边揪路边渔民晾的海带往后扔。后面两个人面部受敌，气得吱哇乱叫。

祝蒲跑啊跑，突然听到有光在后面喊，「阿蒲，别跑啦！小满跑不动了！」

祝蒲心里觉得是计，脚上没有停下来，但又转念一想小满最近总说自己在减肥，肉也不吃米饭也不吃，说不定真跑不动了。想着想着脚步就慢下来，回头一看，有光嗖一声就从他身边飞过去。

「裴有光——！」

「我真跑不动了！」小满说，「你们是要累死林北——」

祝蒲停下来笑嘻嘻地看着她，「林北让你不吃肉。」等小满气喘吁吁地走近了，让她挂在自己肩上，扶着她往前走。

有光跑出去几步就觉得没意思，祝蒲不追他就没什么好跑的，站在原地等他俩走过来。三个人汇合以后继续往家里走，小满头上还挂着一条臭烘烘的海带。

今年过年小满就一直待在祝蒲家里一直到收假开工，麻妈妈也来辞职，说要回家照顾女儿的孩子。祝蒲面试了好多个住家阿姨都不满意，最后只是请了两名新的煮饭阿姨，其余的管家工作祝蒲自己来做。

有光的室友也和祝蒲熟稔起来，洪德楠尤其喜欢祝蒲，总是一个劲地和他说，以后就算祝蒲不和有光做亲亲老乡了，也不要忘记他洪德楠这个朋友。

有光这个专业对美术成绩要求不高，操作空间很大，所以院里其实有不少托关系来上学的。洪德楠很看不起那些人，每次祝蒲去陪他们上课的时候总要在后排对着几个人的背影指指点点，和祝蒲说那些人的坏话。

再转过一年，小满已经自己能买得起回家的火车票。事前她给周老师打过电话问还能不能在家里过年，周老师说能能能，支使着祝蒲到车站去接她，偷偷地，不要惊动小满的家人。

麻妈妈辞职了，但她把皮卡留给了祝蒲。他现在是真正拥有着一辆皮卡的男人。他开车皮卡到车站的停车场，站在出站口等小满。

同一趟车的人一齐涌出来，各人脸上的表情是各人一整年的修行成果，有人疲惫，有人喜悦，有人大包小包风尘仆仆，也有人踢着着急的步子，奔向来迎接自己的人。

祝蒲伸长脖子在人流里找那颗蓬松脑袋，没有找着，反而看到了一位长发飘飘的淑女。小满把头发拉直了，穿着裙子和长靴，要不是手上那个红色的旧行李箱祝蒲差点就看走眼。

小满发现了祝蒲就快步走到他跟前，走近一看那长靴还带小高跟，小圆脸上画着上挑的眼线，小满像一只打扮精致的小猫。

「我惊，」祝蒲评价，「你是哪个，你把我向小满弄到哪里去了。」

小满没有接这句玩笑，只是把柔顺的头发别到耳后面去羞赧地笑一笑。

她耳骨上的耳洞都没有了，只保留着耳垂上的，细细的银丝挂着一颗娇嫩欲滴的白珍珠。

「好看吗？」小满说，「风哥说喜欢我这样打扮。」

挺好看的，但是祝蒲看的都是她别头发的那只手腕。「你好瘦啊，」祝蒲说，「你手上的肉去哪了，怎么全是骨头。瘦骨嶙峋，是这么用的吗？」

「是，但是瘦骨嶙峋不是夸奖，」小满说，「你应该说『苗条』，这才是夸女孩子的话。」

祝蒲皱起眉头，「我就是没有在夸你啊。」

小满终于露出了属于她的那种表情，危险地眯着眼睛，眼睛里含满嫌弃。她伸手往祝蒲脑袋上打一巴掌，手腕上的两个镯子撞在一起发出脆响，那全是骨头的手指也抽得祝蒲的脑袋格外地疼。

这一巴掌打得祝蒲非常不是滋味，回去的路上一有空就偷看一眼小满，看一眼就发出一阵砸吧嘴的声音。

这一年他和小满虽然保持着短信联系，他已经知道小满和段成风谈着恋爱，但小满一点也没说她现在瘦成这个样子。

「你是不是上班以后一口饭也没吃啊，」祝蒲说，「你这么瘦可别把我车的坐垫给坐穿了。」

小满听见这样的话很得意，可祝蒲真的不是在夸她。祝蒲在堵车的间隙给有光发了短信，让有光多买点零食到家等着，有光问他能不能先给点钱，祝蒲翻了个白眼就不不再回。

到家的时候有光已经在沙发上等着了，大胖婶儿盘在他怀里，专注地缠斗一颗松开的牛角扣。茶几上放着一袋五颜六色的小零食，小满看也没看就上楼去放行李。

从小满进门开始有光的嘴就没有闭上，直到小满消失在楼梯口，他还这么张着嘴，朝祝蒲投去求助的目光。

祝蒲回应了相同的目光，并说，「太洋气了，我一时竟不能接受。」

有光闭上了嘴，又张开，「不是洋气的问题，她太瘦了。」

但原来瘦女孩的胳膊肉也是软的，祝蒲在吃饭的时候捏到了小满的胳膊。小满丢过来一个杀气腾腾的眼刀，祝蒲说，「看林北干什么，吃饭。」

说是吃饭，小满碗里并没有什么吃的。祝蒲给她舀了一碗非常结实的米饭，但她开饭之前就一半挖给祝蒲，另一半堆给有光，只在她那个孔雀绿的碗里留了一口汤和几片菜叶子。

祝蒲面前是一碗丘陵，有光面前是一碗高山，小满享用完她的都市丽人晚餐，留下他俩面面相觑。

「她是不是病了啊？」祝蒲说。

有光摇摇头，「现在流行苗条的身材，很多人都不吃晚饭。可能小满现在在城里面生活，要对自己要求严格点。」

祝蒲扁扁嘴，「可是我炖了鸭诶。」

有光端起那锅姜母鸭放到自己眼前，「我吃，我吃。」

今晚有光不能在祝蒲家过夜，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去走亲戚。他看祝蒲睡着了，就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打开房门要回家。

楼上的房间是围绕着大厅的，只要开门，就能看见客厅里的人在干什么。客厅里哐哧哐哧的，有光摁亮手机看一眼，现在是凌晨一点半，客厅里不应该有人。

他蹲在门口仔细地辨认，是小满窝在沙发上偷吃零食。她穿着祝蒲的旧睡衣，头发很乱，零食袋子丢得茶几和沙发上都是。大胖婶儿窝在她脚边，看来是吃得很饱，对地上袋子里剩余的零食渣不为所动。

有光都想好了，他要突然打开客厅的大灯，把小满暴露在羞耻的强光下，然后再把祝蒲摇醒一起见证这审判时刻的到来。

但他没有。突然之间他不想小满知道自己发现她半夜偷吃零食。

有光轻轻把门关上，提着自己的鞋子走到窗口，熟练地从窗口爬了出去，骑上自己的脚踏车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