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有一个恋人！」

夜幕已经降下来，打篮球的男孩子要回家了。骆阳热得受不了，只拿了水，顾不及擦汗就往家里跑。

雨庭过来和柏青说了两句话，跟祝蒲道别以后两个人一起回去了。

这个角落里只剩下祝蒲和有光的时候，祝蒲没头没脑地就冒出这句话。有光肩膀上搭着柏青给的毛巾，手里握着柏青给的水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没有立刻接祝蒲的话。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有光的反应没有祝蒲想象中激烈。「我想确定一些东西，就问他有没有生病。他很健康，我就问是不是有女孩子最近非常地喜欢他，因为他身上的光很亮嘛。」

有光转过头来看了祝蒲一眼。「他怎么说？」

「他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瞎说我算命算到的。」

「人家就相信你会算命呢？」有光笑了，「你不要利用别人对你的崇拜说瞎话。」

祝蒲挠挠头，「就是突然想到的。说完我也紧张了，就说咱们画室有恋人，因为我想可以说我观星然后看见红鸾星什么的，哈哈。」

有光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把祝蒲看好几眼，「你说红鸾星，他就承认他有一个恋人？」

「不是。」祝蒲说，「说起来的时候听见他的思念了。后面的就都是我猜的。」

有光点点头，捡起肩上的毛巾在脸上抹一把。祝蒲指望有光再说点什么，但他把话题就结束在这里了。

「晚上干嘛呢？」有光说，「你的毗湿奴画完了没？」

「没。」祝蒲说，「晚上去我画室待着？」

祝蒲在三楼有一个小画室，他的工作都在那里完成。现在他会开始接到一些来自外省大城市的订单，东西方的神都有。周老师给他办了一张存折，里面已经存了不少钱。

虽然有光把柏青的话题撂下了，祝蒲知道他不是不感兴趣，而是有什么顾虑在阻止他继续说。既然是这样祝蒲就不会再追问，但他心里还是有一个小人一直在不安分地敲着手指。

祝蒲画油画喜欢拿一块白瓷砖当调色盘，木板包着画布立在墙边，窗户打开透一透房间里香蕉水的气味。整个房间三面都是连续的长桌，有光在窗户底下摊开单词本，一边抄写一边小声地背，风把书页吹得沙沙响。

房间里蚊子多，有光拿着蒲扇时不时拍两下。窗外也并不安静，山野里的鸟兽虫鸣混着院子里孩子们稀落的喧闹声传进来，天空里是一轮浑圆的明月。

祝蒲心里面烦躁，不太能画得下去。几张毗湿奴的参考像贴在墙上，那几双浓眉大眼看得祝蒲头昏脑胀。

他自己听不见自己一直在大声叹气，有光听得一清二楚。他从单词本里抬起头，看祝蒲的进度比一小时以前丝毫没有进展，轻轻合上书，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

祝蒲助听器调得低，浑然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自己跟自己发脾气，叉着腰想退后一些看看整体画面，咚一下就和有光的胸膛撞在一起。

祝蒲吓得嚎叫一声，有光顺势钳住他的两个手臂挠他的痒痒。祝蒲的两肋很怕痒，有光挠得重了还有点痛，祝蒲哎哟哎哟乱叫，拿手上的笔刷向后戳有光的肚子，上面群青色的颜料全都挤在有光的白T恤上。

「臭头鸡仔——放过我放过我——」

「你才是臭头鸡仔，」有光挑衅，「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啊。」

祝蒲又痛又痒，混乱之中找到机会狠狠踩了有光一脚。有光吃痛放开他，但祝蒲挣扎的余劲还在呢，他一头就撞进面前的画布，包画布的木板咔嚓一声裂出来一个祝蒲脑袋形状的洞。

木板本身是很薄的，只是四边有木条加固，所以祝蒲的头撞得并不痛。画布也没弄坏，只是把毗湿奴的□□撞糊了，祝蒲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椭圆形的褐色印子。

「妈呀，」祝蒲在画布上抬起头，「毗湿奴的□□转移到我头上了。」

有光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惊天爆笑。祝蒲愤懑地回头看他，「你还好意思笑。赔我的画。」

有光把他从画布面前捞起来，面对着自己放好。「画不出来就不要画了，我知道你心里烦。」

祝蒲没听清，伸手摆弄了一下助听器，往有光的方向探脑袋示意他再说一遍。「我说，」有光重复，「心里面烦，就不要强行画画了。」

祝蒲没有正面回应这句劝慰，伸手指了指他的画布，「木板裂了，我现在也画不了了。」

「储藏室有备用的吗？」

「有的。」

「走，」有光捉住祝蒲的手腕，「我们再去拿一个来。」

能离开这里去散散步祝蒲是很乐意的。他点点头，抽回自己的手，在抽屉里摸来摸去找到钥匙串，和有光一前一后出了门。

储藏室在一楼，祝蒲只有每周发耗材的时候会进去。他啪一声打开灯，正在里面偷偷摸摸潜行的灰尘一瞬间无处遁形。多亏孩子们的消耗，堆到天花板的素描纸已经变矮了一些，周老师三麻袋的油画颜料管有一些在地上没有收拾起来，这是祝蒲自己挑颜色的时候随手丢开的。

有光蹲下来捡颜料管，祝蒲一直走到尽头在尘埃中间挑选合适的画板。有光抓着一管饱和度很高的桃粉色在房间里左看右看，本来两个人已经相安无事，但祝蒲一转过脸，有光看见毗湿奴的左□□还在他额头上挂着，没忍住又大笑起来。

祝蒲才想起来这件事，但他两只手都忙着举画板，无法对有光进行攻击，就龇牙咧嘴地作势要用画板砸他。

肯定是不能砸的，不然又是一个脑袋形状的坑。但有光当真了，把腿就跑，跑几步发现祝蒲没有追上来，转过头看他。祝蒲已经把画板放下来了，站在原地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光就这样看着他，看着看着发现祝蒲的嘴轻微地撅了起来。

有光的右边是摆石膏头像的桌子，别人都在画室里，只剩下伏尔泰和拉奥孔。伏尔泰慈祥又狡黠地看着他，而拉奥孔痛苦地面向远方。

「祝蒲，」有光说，「你在想什么？」

「在想玛雅。」祝蒲诚实地说。「我在想，让人发光的思念是不是某种暗示呢？可能并不是我们猜想的那样，是别人的关心和爱意。」

有光沉默了一会儿，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祝蒲老实地拖着木板往前走，也走进伏尔泰的目光里。

「那你觉得是什么暗示？」有光问。

「医生说玛雅其实入冬以后就不太好了，如果那个时候我们提前知道，说不定还能救呢。说不定——玛雅发光就是在提醒我——」

祝蒲的后半句没有说出来，但有光帮他接上了。「提醒你玛雅已经很危险了，她已经在接近死亡了。」

祝蒲点点头。「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的话——」

有光郑重地看着祝蒲，「即使真的这样也不是你的错。是我说发光可能是别人的思念覆盖在她身上的呀。要怪也是怪我。」

祝蒲抬起眼睛，对有光皱眉。「但你这种想法也挺危险的，发光就是接近死亡了什么的。」有光说，「而且你这样讲，不就是在说柏青要死了嘛！他可是活蹦乱跳的呢。」

拉奥孔告诫特洛伊人不要相信木马礼物，希腊的神降下蟒蛇来将他咬死。在头像看不到的部分里拉奥孔用力抓着蟒蛇反抗，但现在他只剩下一颗绝望的头颅，愤怒地盯着祝蒲看不见的地方。

祝蒲又叹一口气。这是他今晚叹的第一百口气。「万一呢？」

有光心里面是不相信这样的想法的，但他更希望祝蒲不要叹气。于是他决定轻轻地背叛一下柏青。

「阿蒲，」有光说，「我知道柏青的恋人是谁。」

祝蒲瞪大眼睛看有光一眼，目光又活泛起来。「真的有啊？啊？」

「嗯，」有光说，「但是我说了你不要被吓到，如果你觉得讨厌，也不要告诉别人。」

「我为什么会觉得讨厌？」

「因为他的恋人是陆雨庭啊。」

其实这件事情让 30 多岁的祝蒲回想起来，他会疑惑为什么自己当时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可是转念一想也很合理，因为当时还是 20 世纪末，同性恋行为甚至还是一种犯罪。

祝蒲不是没有觉得他们俩很要好、他们俩在一起很快乐，也不是没有觉得柏青偶尔响起的古琴声是因为身边的人是雨庭，但在他当年的思维定势里，就没有一条往这个方向行走的路。

但现在有了。「啊，」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

有光一直紧紧盯着祝蒲的表情，生怕错过什么细节。「他和雨庭初中就认识了，雨庭在别的班级。当时就有很多这样的传言，但是没有人敢招惹雨庭，他们就欺负柏青。」

「所以他以前被打就是因为——」

「对。」有光说，「因为把他当成瘟神，说他是变态，还有娘娘腔，要把他打得不能再来上学。」

祝蒲的表情从恍然大悟变得愠怒。「他们凭什么可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变态？还觉得自己能管别人来不来上学？」握画架的指关节都用力得泛白，「那雨庭呢？雨庭不帮他吗？」

「他们俩不在一个班上，雨庭也没有办法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呀！」有光说，「学校的话是一整天大家都在一个班级里的，很难防。」

祝蒲一点也没被解释清楚，还是喘着粗气。「不可理喻，」他说，「不懂你们上学的人。」

有光眨眨眼，「你就这么生气？」

「对啊！」祝蒲扯着嗓子，「柏青多好的一个人呀！」

「他喜欢男孩子也没有关系？」

「啊？」祝蒲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我也喜欢男孩子啊！我喜欢柏青，我也喜欢你！」

有光的表情变得五光十色起来。「不是一个意思。」最后他说。

他们回到小画室里拿着起子一颗一颗地把钉在旧画架上的图钉拔出来，祝蒲还在生气。有光补充了一些柏青挨揍的细节，祝蒲都感觉自己脑袋上要和麻妈妈一样冒烟了。

「你看看我脑袋冒烟了吗？」他说，「绝对在冒烟，只是你看不见！」

画布拆下来以后有光在前面小心地把着，尽量不把还没有干的颜料弄糊，祝蒲在新画架后面恶狠狠地重新摁图钉。

「你说他们都是怎么想的，嗯？」祝蒲说，「柏青就算跟男生谈恋爱，也不耽误他们什么事吧！你们学生不应该以学习为重吗？管别人早恋干什么！」

有光开始弄不清祝蒲到底有没有懂「喜欢男生」是一件什么事。

这一下祝蒲是彻底不想再画画了，包好画布以后就拉着有光在院子里乱窜。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在生气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好像太多了，除了柏青那些脑子有病的同学，他好像还在气很多其他的东西。祝蒲说不明白，就是心里面有一股恶气，堵在胸膛不上也不下。

晚上他俩洗完澡在塔楼上汇合，祝蒲还在生气。有光实打实地开始后悔把柏青的事情说得那么清楚。

祝蒲大开着塔楼的窗户，对着远处城镇的梦火倾吐胸里那团着火的棉花，有光坐在床垫上看他的背影，喊一声他的名字。

祝蒲没有听见，他自己讲话的声音太大了。有光过去揪住祝蒲的领子，祝蒲喉咙里一梗，整个人被有光掀翻在床垫上。

「你杀人啊！」

有光在他身边躺下来，弯起手肘支着脑袋看他。「我喊你，你没听见啊。」

祝蒲用力翻一个白眼，挣扎着想站起来，有光伸手压住了他上身。祝蒲充满杀气地转过头，「干嘛？」

有光没立刻说话，眼睛一寸一寸地打量祝蒲的脸。「你到底明不明白『柏青的恋人是雨庭』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祝蒲眨眨眼。「明白啊。我看很多漫画的。」

「那他们要亲嘴的，你知道吗？」

祝蒲的眼睛不眨了。有光还是盯着他看，祝蒲从有光的眼睛看到他的鼻子，最后落在他的嘴唇上。

有光是厚嘴唇，丰满得恰到好处。有光的五官都长得很浓郁，他还有很完美的口轮匝肌，画起来的时候增添很多趣味，又不会过于突出显得突兀。

「你漫画里看的那些男生和女生恋人会做的事，他们都会做。」

祝蒲用力地咽一口唾沫。

「你想知道和男生亲嘴是什么感觉吗？」

祝蒲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有光的脸就凑上来。凑得太近了，他们的嘴唇覆盖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