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接莫声峡谷的暗河部分在阿苏格和撒罕尔思这两从未出过草原的少年眼中已经属于十分湍急的河段,但在整条暗河的河段里,这一段河流算是相对平缓,甚至于能够让他们于悬崖峭壁上泊船装货。再往下,高低错落的地形差和愈发狭窄的河道只会让水路行程更加凶险,商船于此道上航行买卖,实在是与在亡命之途上奔命并无差别,因此船上留驻的船工和护卫都是见惯了世面、凫透了水的个中好手。
两位世子初出茅庐不知深浅,错估了敌我实力在环境影响加持下的差距,也错估了陆战和水战的天渊之别,一个照面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已经出师未捷地晕船了。
商船行动的速度比他们想象得要更快,船工们动作迅速,收索入水行船前后连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要,巨大的商船被湍急的流水推着走,不到眨眼的功夫,方才泊船的莫声峡谷已经被落在了很远的后方。
阿苏格和撒罕尔思匆忙跑出货舱,手还没搭上腰间的猎刀,商船从高水位猛然降落至低水位,船身猛一降落,倾倒不止,巨大的翻倒力道晃荡得他们一下子从船尾的货舱滚到了船头,整个人狠狠地拍在了船舱的船壁上。船上的护卫们忙着迎接水流的冲击,人和船之间靠着粗麻绳紧紧捆在一起,没注意到船上混进了两只小老鼠。
等商船航行到稍微平缓一些的地方,两只小老鼠已经被这险恶的航程拍晕了。
船工们在船上巡逻点货的时候捡到了晕过去的两位世子,把两人捆严实了交给船长定夺。
撒罕尔思醒过来的时候头和脸都隐隐有些钝痛,身体只能轻微动弹,整个房间天旋地转,阿苏格躺在他身边,还没醒过来,也被同样严实地捆好并排躺在床上。两人脸上和手臂都有些撞伤和淤紫,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推门进入房间,一进门就见到撒罕尔思两只眼睛铜铃似的瞪大了在那儿,也很是诧异,说了一句:“世子醒了?”
见撒罕尔思没反应,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换成上蛮的语言又说了一遍。
撒罕尔思:“......中原人。”
来人点点头,半点不介意撒罕尔思不够友善的态度,反而答非所问地解释说:“船队是莱芜人的船队,商会是我们的商会,里边当然有中原人。”他慢半拍似地终于想起了要介绍一下自己,于是说道:“向鹰世子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纪平欣,暂时担任这艘二船队的船长。无论世子们愿意或不愿意,商船短时间内已经无法再回到口岸,我们也不会对二位做什么,只是海上行程漫长,接下来的日子还要和我们多多担待些了。”
撒罕尔思眼神凶狠,根本不去听他的话,只说:“中原人,你们有什么目的。”
对方看他这微妙的反应,没忍住笑了一下:“鹰世子,是你们不请自来,混进了我的船队里,你反倒还问起我来了,这在我们燕朝,这叫贼喊捉贼。”
上蛮没有‘贼喊捉贼’直译的词语,他用的是燕朝话,四个字的读音特意被他拉得老长,撒罕尔思没能领会精神,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纪平欣说道:“我倒想问一声,两位世子千里迢迢追到我们船上来,又是有什么指教啊?——特别还把自己撞成这样。”
纪平欣不怀好意笑道:“难道只是为了跟着莱芜人去距离草原千里之外的地方见见世面吗?”
撒罕尔思听不明白他那些换了上蛮话后别扭得文绉绉的措辞,但听懂了话里那些带着调侃的不怀好意,他张红了脸,叫道:“是你们先偷袭了真容部!还捉走了如珠玛!”
“如珠玛?”纪平欣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一愣,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噢,你是说他们带上一队船上的那个小姑娘。”
纪平欣人精似的一个人,眼珠子一转就知道了这俩孩子半夜从部落里跑出来是做什么的了,一个拱手冲着俩人:“感情你们俩是来英雄救美来了!失敬失敬!”
撒罕尔思哪儿能听不懂他话里的揶揄,气到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又听得他说道:“不过这你可想茬了,你们自己搞内斗,我们商会船队顶多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至于那个小姑娘——”
纪平欣好像很疑惑似的:“那不是真容部的阏氏带着上来的吗?我看她那样子是吃了莹草石,怕不是真容部容不下她了,想要带着去外面找个落脚。”
“什么?!如珠玛怎么可能......”撒罕尔思话说了一半反应了过来,他不相信纪平欣说的话,只恨恨地瞪着人:“我不相信你!中原人都是狡诈的骗子!”
“那可真是冤枉。”纪平欣耸了耸肩,“我们和悬鹰部还有生意要继续往来,你又是悬鹰部的世子,往后还有的谈,骗你有什么必要?”
撒罕尔思打心里憎恨所有中原人,压根听不进中原骗子嘴里说出的一切话,昂着头,非常硬气地说:“你想得到美!我不会和中原人做生意!鹰王也不会!他不知道你们是中原人!他要是知道,绝不会容许你们踏进悬鹰部的草原一步!”
撒罕尔思以为自己会激怒对方,但他不怕,要他给中原人低头,那比死还难受。他冲着对方喊道:“你要是有种就杀了我!悬鹰部的勇士不怕死亡!”
“唉,一点小事,怎么就到喊打喊杀这一步了。”纪平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悬鹰部的勇士不怕死亡,那草原上的老弱妇孺们呢?”
撒罕尔思原本以为这是一句威胁,‘啐’了纪平欣一声。
纪平欣却说:“鹰世子,上蛮和燕朝近些年来势成水火,但燕朝的商货和商人仍然能平安无事地出入草原境内,各部落之间纷争不断,却断然不会对商队动手脚,你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撒罕尔思瞪着他,却没说话。他知道各部落之间会经过中原人的商队,也知道部落之间也有从事游商的人,这些人专门拿着东西到边境城市去置换,再带回东西卖到各部落帐子里。他憎恨中原人,光是想想内心的厌恶都无法压抑,每次看到,都只觉得这群买卖中原人东西的人都有了点沾亲带故的‘勾连’的罪名,一并面目可憎起来,但从来没去细想过为什么。
纪平欣说:“草原太苦了啊,天雪河有时枯竭有时丰沛;夏天的草原干裂、虫群能咬死牛羊骏马;冬天的雪风刮起来能刮一整个季,不走运些,叫一个帐子的可怜人和畜生活活饿死冻死不是罕事......吃不饱穿不暖,只能向中原过路的商队找。中原人有过冬的禾稻粮食、有厚衣的棉花暖裳,有治病的药材丹方,能够换到这些,那些不够走运的冬天不就也能活下来了吗?”
“从前没有莹草石的时候,上蛮能够拿出来置换的东西不多,靠着抢劫过路的商会维生,久而久之往草原之内行货的商人也少了,没人愿意做没有好处还要丢了性命的买卖。商人没了,但是边境城市又撤不掉,所以草原、中原;上蛮、燕朝,打来打去,打出所谓的世仇,都是想挣一条活路。但自打上蛮挖出了莹草石,草原的人就能够拿着莹草石换来源源不断的商货,不必在最寒冷的冬季担忧吃穿,哪怕嘴上说着世仇、世仇,哪怕路过草原的是中原人的商队——这种情况下,谁还乐意再继续拿商队开刀?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死去的仇恨哪里能拦着活着的人追一条活下去的路呢?”
“你说鹰王不知道我们这有中原人吗?”纪平欣只笑笑说:“鹰王知道。”
“仇恨再怎么多,不是当事人就不够直观。我们不过一群连刀都拿得不利索的蝼蚁,哪里够得上什么仇恨,鹰王看着我们,大约也是不屑一顾的吧。”
撒罕尔思躺在床上静默地看着他嘴巴开合,有心想反驳什么,但却说不出一句“不可能!”了。他想不到什么太多的大道理,但直觉却告诉他,纪平欣说的其实没有错。
“鹰世子,世上比死还恐怖的事情那么多,死都不怕算什么勇敢的宣言。你说不要和中原人做生意,你的仇恨也要拦着你的族人们活下去吗?”纪平欣往后头的椅子一倒,人舒舒服服地坐进椅子里,“要我说啊,世子是恨错人了。”
撒罕尔思闭着眼心里念着经,做出一副拒绝接受的姿态,中原人擅长蛊惑人,他不去听那些蛊惑人心的话。
纪平欣见他态度软化,也见好就收:“被绑着不舒服,等会儿我给世子们松绑,世子们可以在这间房住下,到了船港自然会放两位下船。不过船程颠簸,身上就不要带些什么利器,我都叫人收了,仔细些别把两位世子又撞个伤。”
撒罕尔思睁开眼,他眼睛刀锋一样看向纪平欣,问:“如珠玛呢?”
纪平欣想了想,说:“你们要是想找她,倒也不是不行。早前给她们联络好的落脚点在燕朝华京,莱芜人的船队要快一些,会比我们早一些到。路过华京附近的港岸,船队会先把你们俩放下,岸上有我们自己的商会对口,商会的人可以带你们去找先前安置好的落脚点。两位世子的身份证明我们也能一并办好,算是......对两位草原未来主人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