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年前，难行寺还不是这般破败的摸样，那时它还叫国恩寺。听名字就能想象得到，这地儿是皇室宗亲时常会来祈福还愿的圣寺。随着南朝落败，它由满身荣光转而经历了许多苦难，逐渐走向了黯淡，现在余下的占地也不过原先的十分之一罢了。

清源始终不肯道出出身，安承运也不便试探过度，但既来到西陆，总得到这寺里做番调查。行程紧迫，他也不想让晚辈们掺和此事，索性便深夜上了山。到了寺前，却还瞧见里头灯火通明，传来阵阵嘶鸣声，他自觉不妙，当即闯门而入。

整间寺庙上下，聚满了各色毒蛇，盘绕廊柱上的，草丛里穿行的，石阶上昂首挺立的，还有无形暗处藏匿了许多。安承运抬头便见正殿顶上站着个青衫公子侧着身子迎风而立，袖袍鼓动，面色白皙到惨淡，一眼便知不是凡人。庭院之中，有两人也正仰首望着那公子。一枯瘦老者是寺里的老主持，曾在向晚年幼时下过一道言灵咒收束其欲念，另一男子中年发福，步履却稳健，肉圆大脸神情严肃，手持一柄青玉尺驱赶着毒蛇。

“本尊也不愿与后辈为难，交待垂云钵的下落，你们自会安然无事。”青衫公子转过身，安承运注意到那一双金色的瞳眸精光四射，灵压倍增，显然是不世出的强者到访此地。周围的蛇群愈发躁动不安，看来这人在蛇族中必是王者级别的存在。

然而同辈中人遇难，不可不救。纵星剑先行一步闯入蛇阵，横挑竖劈，也算延缓了一阵蛇群的攻势。青衫客早就注意到了来人，不以为意，挥舞玉笛的动作肆意洒脱，怪异的旋律随之而出，毒蛇扬首吐信一波波袭向三人。

老和尚被护在中间，大喝一声，禅杖击碎地砖直插入土里。他默诵法诀，周遭拢来一片金光，聚成一面罩子守住三人。胖男子在玉尺中灌入法力，扬起一缕青烟，以此御敌，触及玉烟的毒蛇竟皆化作斑驳玉石。

青衫客冷笑一声，飞落到几人头顶，轻盈地旋身而舞，空中洒落无数碧蓝微尘，毒蛇触之纷纷立起身来，场面极是可怖，径直口喷毒液侵蚀结界。一来一回，实力高下立判，老和尚的结界挺不住半柱香就崩毁了。

“蛇王深夜到此，兴致却高。”不知何时，雷瑟已站立在偏殿顶上，许是一身黑衣融于夜色，众人均未察觉。那青衫客便是在世的数名妖王中，蛇族的统领，本体是只修行数千年的巨型蝮蛇，排位在狐王白春笙稍后一些。鬼王周忘楫离开千幻岩，后续又走访了几支实力依然强劲的妖族，大多也都观望着不敢妄动，只这蛇王季百茂率先应承了。

不过办正事前，他绕到了西陆来处理一些私人事务。五百年前他的爱宠，一条从不离身的翠青蛇被心迟老僧捉去做了蛇羹。那会心迟老僧垂云钵在手，对付起来颇不容易，如今他也已杳无音讯，季百茂便盯上了垂云钵这神物。

“阁下何人，可是要与本尊为敌？”蛇王紧紧盯视着雷瑟，他瞧不出此人根底，只觉得不可轻敌。毕竟雷瑟此时，凭借恶魔契约已恢复了过半的实力。“为不为都可，全凭蛇王的打算。”雷瑟双手抱于身前，自信满满。

“蛇王此来，若是为了神器，为难这几人也无用。不妨中秋之日去趟泽城安家，必有收获。”季百茂听得出雷瑟既要护着这几人，又非必要不愿出手。他琢磨着既已收到垂云钵下落，放这些人一马也无不可，只是显得在雷瑟面前矮了一头。

“给阁下个面子倒也使得，不过总得露两手见见真章。”话音刚落，蛇王奏起玉笛，不计其数的毒蛇攒到一处，乌黑一团越叠越高，升起了腥臭的黑雾。片刻后夜风吹拂，雾散了，场中盘着一头数丈高的巨蟒。只稍稍蛇行，屋瓦崩飞，墙体破碎，所过之处附上厚厚的蛇腹印。

巨蟒吐着蛇信，游向雷瑟，森森蛇牙露着寒光，下一刻便直扑过来，迅捷之势与庞大身形实不相符。雷瑟瞧得出蛇王远未使出全力，祭出摄魂铃轻轻摇晃，蛇形顷刻东倒西歪。也难怪，这巨蟒也不过是千条小蛇汇聚而来，心智低劣，被蛇王强行捏成一团，也不算什么高级灵物。

季百茂是有能力继续操控巨蟒进攻的，然而他觉得没必要了。他确信眼前之人实力不俗，这阵子且先退去，惹出麻烦鬼王须得来烦扰自己。

难行寺一片狼藉，这几人开始收拾残局。他们中只有老主持知晓雷瑟的身份，其余两人只当是仙师出面相救了，联手称谢。老主持许是得了清源的指教，对着魔头也镇定自若：“两位施主深夜前来，是所为何事呢？”

安承运道了来意，主持也只摇头，他确实不清楚清源来自哪里。当初他还是七八岁孩儿模样，找来难行寺时，自己一面为恩师的逝去伤怀，一面也惊异垂云钵最终被托付于他手。然而神子事大，清源不透底他也无权过问。这些年老主持一直在协助其寻找唤醒始源之力的途径，还未有结论。清源也曾说过此事绝不可轻易尝试，否则易生事端。

雷瑟所来本意是找和尚算账，如今也算不得了。毕竟他还乐得见屠魔计划这出好戏上演，安承运是不能折在这里的。而胖男子则是中原玉石大师辛岱，得了柳长生邀约而南下。他先来难行寺求见古寺珍藏的玉佛，撞上这风波也算倒霉。

“那人便是妖界蛇王？妖界已经数百年没动静了，果真乱世将起。”辛岱手持玉尺，将遍地蛇尸尽数化作玉石粉末。老主持体力不支团坐一旁恢复，充耳不闻，安承运生咳两声，提示“济灵”在场不便深谈，这话题也就止住了。

雷瑟心里发笑，表面还配合做无事状。不过他开始在意，蛇王都出来走动了，还不知订婚当日会有什么神鬼要齐聚一堂……

炎夏也很快过去，开了学，向晚现在是大四学生了。这日下了自习走出教室，便见到安娴与一白发少年在外交谈。他自发地走近，发现此人是清源时，满脸错愕。也不过大半年未见，怎么变得这副模样。

用餐的时候，向晚终于还是好奇，打听起这段时间他发生了什么。清源只回道“无他，炼剑而已”。他是回来确认向晚近况的，已经听安娴说了一切安好，也见到了本人，明日又会离开。“半个月后就是我与娴儿的订婚礼，你现在要去哪呢？”安娴也关切地看向清源。少女的心意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从琼光渐渐转移到了清源身上。即便琼光真是受奸人诱骗而那般对自己，安娴也无法轻易释怀，反观道长已几次三番救助自己。

“我会在订婚礼之前赶回来，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不会错过。”白发少年看着少女说道，他的眼神里难掩诸多复杂的情绪。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只是以安承运的私心，计划顺利达成后，八成希望女儿留在神子身边。

清源对她并非无情，只是一想到自己终究不是这个时空里本该出现的人，又打消了念头。“让她待在向晚身边，等于让深渊恶魔一并看着守护，也算是安全吧。”他抬头对上女孩眼睛，心虚地闪开了。这何尝不是在逃避呢？一遍遍的轮回，这女孩儿从不改初心，自由热烈地绽放，多危险的境地都敢闯。清源心中隐隐叹了口气。

聚餐结束之后，三人在校园里漫步。为避开学生们对清源满头白发频频投来的目光，他们拐到了偏僻的小路上。向晚还想与二位商量毕业之后的打算，可这于安娴、清源并不重要。他不是凡人啊，哪里走得了凡人的路？安娴觉得他命不久矣，前途毫无意义；清源却想着半个月后，向晚想做什么都有人献上殷勤，也不必自己费力费心，连雷瑟都该退休了。

而安娴心里生出一点不舍，平心而论向晚对自己也是真心，若不是附着恶魔之灵，或许他们真能成为好朋友。她有些感慨命运，斜过身想从清源眼里找到默契，但也没找着。这家伙还是躲着自己！

只有清源在琢磨一件大事。倘若计划顺利，向晚的身份被认可之后，始源之力如何唤醒就成了头等大事。东方西方，三界神魔全都会盯住。清源是手上信息最多的人，他试过很多方法，一次次失败积累了足够的经验。

必得先唤醒这小子守护天下生灵的决心，还得让其接触到神魔各界的全貌，走遍三界各地。神力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任意节点苏醒，这是清源也无从引导的事。罢了，这无从下手之事先摆一旁。订婚将近，他知道御神府那边蠢蠢欲动，这次来的人应该不止琼光。隐匿在暗处伺机而动，才是良策。

清源摸了摸剑匣定定心，归月剑已经脱胎换骨，炼出了新的剑意，他给剑换了个新名字——“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