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自镇定地走着,知道“济灵”在身后看着他:“无论如何得可靠一回,这是只有我才能做的事。”这样想着,脚下湿热的泥土像是裹缚住他的脚,抓着他步步向前。离红光越来越接近了,他仰首遥望,闻到越来越重的血腥味,不由阵阵心悸,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惊惧的画面。
幽暗中,他险些磕到脑袋,却是遇到巨石挡道,该绕路上坡了。摸索着前行,还未等他做好心里建设,他定睛先注意到这显眼的一幕:十数个青年男女赤身裸体被链锁悬吊在半空中,身上还落着鲜血,坠到底下泛着赤红光芒的巨大法阵中央。
向晚惊退数步,跌坐在地上:他们是都死了吗?他汗毛倒竖,几欲呕吐出来,想跑开只觉得腿软。“这到底是谁做的?周先生竟有这般歹毒的一面?”他只瞥一眼受害者的面容,错愕、惊惧、绝望,再不忍多看。天晓得,他现在还能支撑起身子是凭着什么。
“没事的,既然我是那个最重要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就完蛋呢?”他腿打着颤,忍着血腥之气,朝红光走近,慢慢看清了地上刻着的错杂繁复的纹路。奇怪,他只觉得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沿着外圈走,他低着头观察,心神似乎被摄住不由控制,交错的弧线,纠缠的螺旋,精巧地组合排列成一圈圈,遵循着隐秘的法则。他心中无端生出一个念头:世界就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呢,真是荒谬的想法。他抬起头来,往远处看去,走到阵眼不过一刻钟时间,那里会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呢?地表透射出的红光越来越扎眼了,似乎在他踏进法阵后,黑暗中一直有股力量叫嚣着,喃喃低语。向晚竭尽全力摒弃这些杂念,惹得他汗流浃背,纹路越往里显得越清晰干净,脉络不再繁复,线条整齐规整。
但他不及细细琢磨,却已经先注意到了插在阵眼的那玩意——一柄黯淡无光的锈剑。不需要任何提示,出于本能的认知般,向晚无比确定这就是济灵曾使用的佩剑。难道当年济灵将军是死在这里吗?他仰首,十里幽冥鬼道在顶上遥不可及。莫非周先生逼他下来是要自己把这锈剑带出?
他慢慢走近,绕着锈剑盘桓,仔细看去这与方家主厅外那济灵将军像上雕着的玉剑形制确是一致。几番犹豫,他终究下定决心,伸手触着剑柄,瞬间似乎有股巨大吸力抓着他的神魂要剥离出他的身体。他挣扎着要甩掉锈剑,不仅没法脱手,却还眼见那斑斑的锈迹纷纷剥落,锋芒焕亮如新。
只是他无法再细看这剑的变化了,他脑子仿佛要炸裂开,每一寸意识被无形之力从识海里打捞出绞成团乱麻,又随意丢弃,似乎有什么东西肆无忌惮地在检索他的记忆。他根本没撑多久,片刻就昏死过去了。
再醒来时,他觉着身体变得轻盈无比,仿佛卸掉了□□的束缚,睁开眼就瞧见眼前是座空荡荡的神殿,而自己脚踩在云雾之中——这座神殿却是在高天之上。向晚不禁苦笑,还以为自己不会死呢,这么快就上天堂了。
他在廊柱旁仰望,只觉神殿雄伟,甚至超脱想象,伸手触摸,浮雕的图样不是东方或是西方的艺术风格,像是从未见过的物象。其中有一幅双人面对而立的场景最是妙极,那男子身后背着一张巨弓,面目清冷,衣装仿佛金属质地,但非盔甲而是常服,却是超现代风格。向晚觉得这是未来的人类才可能有的扮相。这男子眼神似是在望向对方又飘忽着,有些心不在焉。站他对面的那人略矮些,神态柔和,笑眼盈盈,长发飘扬着,手中托一幅长卷,服装是一样的质地,想来这俩人出身近似。只是向晚细细打量许久也没分辨出这人性别。
这和想象中的天堂不太一样啊。按理说不是那种,圣洁的颂曲奏响,天使们往来嬉戏而神居王座俯察一切的情景么?向晚撇开柱子不再理会,这地方总不至于没半点动静的。他朝前走去,绕过无人的王座,进了后殿,又是另一番景致。虽然和前殿一般的光明,但此处还散溢着醉人的草木香气,莺声燕语不绝于耳,一派祥和宁静。殿中池畔辟出一块休憩地,架了座秋千,向晚注意到有个宝冠华服的孩童在秋千上晃荡,他对面的石台上端坐着个成年男子,竟是前殿廊柱上雕的那一位。
向晚凑近去问询,这两人视若无睹。他有些泄气,原来这回还是梦境,他发现自己总是在梦境、幻境里穿行,这辈子像是有做不完的梦,梦到的大多又都是别人。那男子脸色不悦,只听他说道:“克尔,这与我们约定的不同。你擅自去见4号实验体,会干扰实验结果。”
普朗宁·克尔从秋千上蹦下,一脸不以为然:“你的实验早就已经超出预期计划了,这也不是我们当初的约定。”石台上那人面无表情,他走下来俯视着克尔,说的话如机械般冷硬:“你继承了这颗星球的智慧,最初就该知道我所需要的不只是一个实验数据。”
“你不需要那些力量,这颗星球已经属于你,你的同族也不会追到此处赶尽杀绝。你说过的,抛弃过往,挽救这颗星球的命运,我相信了你,现在你在做什么?”孩童的眼里有怒火,已将自身安危弃之不顾了——他眼前之人可是造物之神!
“你没有相信过我。不必说无关事实的话,我不会为此动摇。为这颗星球变轨消耗掉了巨大能量,现在我得到的一切是合理的报酬。”他伸手抚上孩儿头顶,看似亲昵的动作,却叫人胆寒。
“这么说来,你是不会停下了。”“你说呢?我得到的力量,都分了你一份。”好安静……片刻后,始源之神听到了克尔的啜泣声。“这颗星球会毁在你手里。”
影像在此谢幕,克尔这名字,鬼王刚提起过,便是最初的神之子,还有那始源之神原来是这般模样。只是他们关系看起来糟糕透顶,在“实验”的态度上势同水火。线索中断了,向晚坐在池边发愣,水中盛放的红花似莲非莲,无叶无根,就这般无依地漂浮着。他想找清源、“济灵”解读这段对话,不由又开始担心起他们。
隔了许久,神殿方向传来阵骚动,向晚一轱辘起身寻去,发觉其中乌泱泱已挤满了人。这回如想象中一般,神殿有金翼大天使盘旋空中巡逻了,再仔细看去卫队里各路能人齐备,神魔鬼怪无一缺席,他们让开了中央一大块区域,有四人在其中激烈争执着。
向晚认得周忘楫在内,彼时的他年轻气盛,岁月的痕迹还没刻到他脸上。有一身披黑铠,头生巨角,面目狰狞的高大男子恶狠狠地盯着他:“人呢?你口中的神子在哪?”
鬼王语塞,也显得泄气,似乎刚经历过十足打击,被问得哑了火。他身旁手执天秤,头顶法冠的白发长者指派大天使寻人,完了回过身却叹气:“我们都没做好准备面对这样的突发状况。原以为胜了这一场,就算迎来曙光了。”
“老四,你的消息究竟从何而来?那人若真心相助,此时怎又避而不见,你难道被利用了还不自知?”发问之人金甲披身,一手照世镜一手循日宝轮,是九曜神君。鬼王回想起那三日鬼冢外的情形,金发孩儿一意示好竟只为诓骗自己?数百年前某日,他照例去看护乌若木,回来时鬼冢上贴着张手书。
手书内容属实大逆不道,可是鬼王轻易被说动了。普朗宁·克尔事无巨细地解释了始源神屡次召见四子时的召引仪式究竟何意。他们的能力每觐见一回就衰落,聪慧如四子,早已有所猜想,只是无法应对始源神的创世神威。现在有人递过来一把扎入其软肋的利刃,怎会不心动?
于是私下筹谋百年后,四子终又在聚首,依克尔指示的法子,他们成功“弑君”了。然而,乌若木不再光彩如旧,其他三子的领域内——恶魔深渊,东西界神庭的禁地中,都有重要物事停止正常运转。
再也没人能汲取他们身上的力量,但这些力量也无法再生长了……向晚看着金翼天使陆续飞进飞出,到最后没有带来任何消息。以索托斯的暴脾气,若不是至高神与九曜拦着,早就要暴揍鬼王了。克尔最终没有如约定般,圣战之后出现在西界神庭。
那最初的自己后来去了哪呢?向晚相信他不是失信之人,一定是出现突发状况没法现身吧,等出去后,该与周先生再仔细谈谈。可现在连怎么出去都未知,这个梦做得也太久了。他狠狠心开始猛扇自己巴掌,嘴里喃喃着要醒过来,直到脸都肿了,眼前还是这群吵闹的卫队和争论不休的四子。
“别犯蠢,坐下。”神庭之上传来渺茫的回音,向晚一听便愁眉舒展,“济灵”来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