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旧地,没有一点感触?”清源与“济灵”一道进了电梯。他穿着藏青色便服,长发束起,理完衣袖的功夫,一抬头便见“济灵”打量着自己。
“济灵”已经对他能说出什么话都不意外了,得了空他也确实打算去旧日的将军府邸走走,只是他嘴上是不会承认的:“人界有句话,叫做沧海桑田。不过是他们寿数太短,若活久了,见事多了,也只剩亘古不变的定数。”
这恶魔嘴硬的时候也还一本正经,清源回首浅笑,不再延伸这个话题。电梯门开,清洁员看着他俩愣了一愣。二人侧身避过,走出酒店大门,夜风微凉,白日的暑气渐褪,“我们结伴回头率挺高,你这身像刚从海边度假回来。恶魔入乡随俗的本事真令人刮目相看。”“恶魔有自己的行事风格,不像你在哪都龟毛。”“济灵”还是那身花衬衫大裤衩,对比身旁的玄门道服,视觉冲击不可说不大。
这座城市夜生活才刚开始,他们的酒店位于金吾城中心偏西,算是繁华地带,出门步行少许便是灯红酒绿一条街。“济灵”抛给清源一块木牌,见他从怀里掏出罗盘:“要用这家伙,你不如带上那小姑娘,她本事精进不少,平日练功还挺用心。”清源将乌木令放置盘中,引法诀施展起追踪之术:“鬼王这等人物,煞气太重,常人少接触为好。”
“还挺心疼小妞,他俩处着,你看在眼里倒是淡定。”“济灵”吹着口哨,调侃着清源,一副在雷区蹦迪还无所谓的态度。他哪知道自己特调的魔水,安娴根本没喝下去。清源斜眼瞪他,只是瞧他也不收敛:“你说你前些日去寻过白狐,她没透露点有价值的信息?”
“济灵”两手一摊,叹道:“那老狐狸防我防得紧,千幻岩我都进不去。小狐狸得了消息,偷溜出来,交代得不清不楚。”他俩脚程本就快,现在循着罗盘指引,一进路人视线死角处便施术腾挪,转眼已从西区转到了东区。
“南朝那末代皇帝明琮和白狐曾提及过一些皇室秘闻,说是家丑不可外扬。隔上几代,便是一个祭献的轮回,征兆是城中活物陷入群体性噩梦,长达数月不间断。据我回忆,这一段往事竟连济灵也不知,可见非同小可。”
清源闻言却道:“他可能得知秘辛,却没告诉你。你们离开琼玑镇来金吾城后,没有分开过,一直都相伴左右?”他说话间指了个方向,顺着望去却是茫茫夜色笼罩之下,滚滚江水里那一轮渡船。船上灯火通明,靡靡之音隔江飘过来,鬼王此时竟有如此雅兴。
“那是……”“济灵”话锋一转,却惊叹道,“不对,有段时间他说与森罗鬼王有约,我不便在场,那一走半月有余。”他望向江面,现在可巧,当事人就在眼前,济灵当年有没撒谎呢?
“这尊大佛既是时时随行,我们却显得过于谨慎了。”“济灵”说道。凭鬼王的神通,在人间行走自是所向披靡的,神子神力复原之前,人界与地界也不至于剑拔弩张,该合作的地方至少不好明面使绊子。只是清源却收起罗盘,若有所思:“这段皇室秘辛,若鬼王都难兜底,就真麻烦了。”
清源踏浪凌波,衣角翻飞,而“济灵”化作渡鸦,二人转眼都到了船上。江面顷刻波涛汹涌,巨大蛇灵从水底探出脑袋,许是顾及船中之人,便干脆利落地化了形,落在甲板上溅了一滩水:“稀奇的组合,今晚的客人原来是你们。”季百茂的黑衣在夜间隐蔽性甚好,一眼看去,那一对金色蛇瞳分外突出,摄人心魄,妖异无比。
“蛇王也在,我们有要事请教鬼王。”清源拱了拱手,心里却道不妙。果然,季百茂肩上缚着的青蛇吐信嘶鸣,他上前按下清源的手,冷冷说道:“小子忘了什么,仔细想想。想不起来,你就别进。”“济灵”见此情形,料想二人有些过节,看到清源眼神暗示,一撇嘴便自行往船舱去了。
“恶魔办事好商量,大家都知根知底。远道而来,我们以礼相待,至于你,让我咬两块肉下来,尝尝有什么特别的滋味再论别的。”季百茂紧盯着眼前之人,那眼神似真要将他吞下肚般。比蛇族更强大的再生能力,已足够叫他在意,而如今鬼王对这道士刮目相看的态度,让他越发好奇。
“至少这里绝不是交出底牌的时候。”他心想着便道,“我非神非魔,历经漫长岁月,研究这具不坏不灭的肉身,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你不会接受。”夜色下,他面目如水般平静,迎着凉风望向渺渺的远方,季百茂眯着眼看他,似是嗅着几分尘缘断绝的霜冷。
“不坏不灭,不过是份责任,于我而言实是惩罚。不坏不灭,也终有限期,若吾心诚,或一日得超脱;若吾背道,必坠心魔。”他也不看向季百茂,心知他必在琢磨这番话,“你眼中的神迹,来源于神子‘恩赐’。在他复原之前,你想亲身品尝这份‘荣恩’也没资格。”
船舱里宴乐声忽得歇了,舱门打开。鬼王大踏步而来,眼神中有几分蔑视,“济灵”跟在他身后,面色有些凝重。“不坏不灭,想是雷霆威光也奈何不了你。”他抬手间,沉静的夜便被撕裂,高天云层隐隐雷动,传来阵阵轰鸣。
清源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倒是季百茂瞧着心慌,这鬼王要动手好歹提前知会一声,若神雷劈到这船上,那小子坏不坏灭不灭先不提,自己得炸得个皮肉酥脆。“济灵”心里也一声暗叹,此情此景那道士也不动如山,镇定如初,这世间可还有能摧其锋锐挫其神志的?
“大人,神之子若要复原神力,必得有我从旁协助。”他上前两步见礼,眉目间仍是不卑不亢,“我出现在此,与大人无视规则在人间久留,是同样的原因。”场中静滞了片刻,清源看到缠绕鬼王腕间跃动的雷光渐渐褪去,一抬眼却见他眼神越发凌厉了。
看来竟是猜到了,长久以来,他都未曾确信鬼王也手持信物,如今倒大差不差了。可为何九曜拿不到的东西,偏偏鬼王能得到,究竟是哪一代神子干的好事?清源细品鬼王神情,心中却觉说不出哪怪怪的,还没琢磨透,又听他斥问道:“生时恣意洒脱,寿数尽了到了地界,可知会有何等下场。”
鬼王立定在甲板上,怒雷已撤,江风鼓动着他的玄色袖袍,此时神情比起素日里的不苟言笑更显刚毅,像座屹立了万年的丰碑被天地间万千温柔拂过。面对此等尊荣,清源心底也黯然,“命定之日到了,我会如荒野幽魂散去,只可惜无缘与大人在森罗相会了。”
既是非神非魔,如何摆脱森罗的轮回道?鬼王心中有疑却不再回应,背着手转身便离开了,季百茂恶寒地瞪了眼清源也紧随而去。二人一走,清源低眉长舒一口气,“济灵”朝他走来对他点了点头,两人也依来时路返回。只是回程途中,二人都有些萧索。“济灵”抬眼望着阴云密布的夜空,眼见是要下雨了:“济灵那段时间没去往森罗,我问到这儿,鬼王便已领会我们来意。”
清源继续走着,时而打量着笼罩在静谧中的城市。已过午夜,只看到三三两两行人行色匆匆,都在赶着大雨落下前回家。他听着“济灵”讲述,侧首看他,心里却想着:连他也有家可回,自己孤身一人走过多少光阴了?
一旦意识到鬼王与自己类似的处境,他不免陷入了愁绪,这种感受已经多年不曾涌上心头。困在命运的迷宫里兜兜转转,每次失败都要从起点重新出发,就好像人类的电子游戏一般,保留下的记忆便是存档,他收集的信息随轮回渐渐充盈。只是金吾城的秘闻他却从未碰触过,在他的认知里一片模糊。
他回过神来听“济灵”继续说道:“鬼王未说尽,似乎有难言之隐。只说金吾城里困着一邪物,他也奈何不得。神子一踏入金吾,那邪物便已盯上了。”若有这等邪物在人间,那恐怕早已腥风血雨,清源正疑惑着,“济灵”又说道,“那邪物一直封印着,500年前乱世时复苏,倒霉在赶上济灵收回神力的时间。五百年来它盘踞此城隐忍,或许是因为济灵当年做了什么。”
这便是鬼王交待的全部信息了,可惜对于清源几乎没有帮助,如何布置应对手段依旧是没有眉目的。雨水砸在路边棚子上啪嗒作响,这二人路过车站站台也不进去避避,继续在雨中前行,确认危机的份量立刻便让二人盘算起个中关节,面上显然不轻松了。“离开深渊前父神说过,即便在我最擅长的领域,东方依然有更强的存在。”眼下他心中的担忧八成已是事实,如今他只想赶回酒店立刻带向晚离开。
“原来噩梦是邪物编织,你无力渗透干预?”清源看“济灵”不回应,只闷头赶路,“那鬼王为何放任我们来此地?他大可出面直言阻挠,那他又在谋划什么?”“你问我,我怎会知道?”“济灵”在声声追问中渐渐感到暴躁,“历练归历练,拿命下注不是我的风格,回去你最好配合我,抬也要立刻把他抬出金吾城。”
开云的遭遇让他对于鬼王的实力已十分忌惮,现在又来一个鬼王也搞不定的人物,毫无疑问逃跑才是上策。这回连清源也没有吱声,是默认支持这项决定了。
他二人赶回酒店时,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上了楼正巧遇上向晚打着哈欠从安承运房里出来。向晚本想分享短短几小时里搜罗来的何铭铭的情报,看他二人狼狈的样子还待疑惑,冷不防被“济灵”抓着手又往电梯口狂奔,留下身后安氏父女和东川瞠目结舌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