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还得下一阵子。”安承运隔窗注视漆黑夜色，午夜过后这座城市的灯火便零星点缀着几不可见，仿如风中摇曳的烛火那样颓败，他的脸色更凝重了。安娴把桌面清理了，泡了壶新茶，给空茶盏都续上，清源坐在她对面也只是抬头笑了笑没有接过，面色看似疲惫至极。

“我们天亮后就留书差人送去鸣玉山庄，然后收拾离开。晚晚还是联系不上，应该是回泽城没错。”安娴拿起外套来到父亲身边，金吾的秋夜似乎比泽城更凉几分。安承运却叹道：“早知如今境况，也就不该查那点事，他恐怕不能安心地走。”

“以他的脾气，知道那孩子是确切无疑的受害人，费劲心思来寻他求助，就很难劝得他罢手。我同意‘济灵’意见，历练归历练，总还是循序渐进的好。”清源摆弄着空茶盏，话虽如此，如果局已经布好，他们能顺利提前退场吗？

看着心事重重的众人，东川打着哈欠喝完新茶，觉得口感欠佳远不如安家今年收上来的，便想回去歇息了。他没说什么，心里却感慨，平日里诸位都见不惯神之子不作为，现在他想出头了，也不算全无长进。至于他为何不为所动，大概是天塌了也有个高的顶着罢了。

另一头，“济灵”的手死死拽着向晚，仍在雨夜里奔走。只要立刻出城就安全了，他现在就这一门心思，右手传来的烧灼之痛越发剧烈，未觉醒的神力随着宿主的心意奋力在抗争。

“我跑不动了。”向晚又一次开口喊道，雨水打进他嘴里，呛得他更难受了。到酒店刚安顿好，很快便传来何铭铭的调查情报，“济灵”二人回来前，他们才结束这轮分析，其实已是困乏之至要歇息了。“你在发什么疯，闹够了吧！”

趁着“济灵”分神，向晚勉强挣脱开来，衣物已是全部湿透紧贴这后背，伴着秋夜的寒意噬咬前行的意志。“真当我不清楚吗？我早就不安全了，金吾有难，回泽城就没有了？”他的话不假，原来他还算会掂量处境的。冷雨拍打在“济灵”手背上，氤出一团雾气，他下意识把手背过去：“这次不一样，你有见过森罗鬼王都没把握的时候？”

“这不像你，你也会害怕？”一道闪电劈过夜空，“济灵”面庞被照亮，看似不屑却有些强弩之末的意味。向晚抬头望着天边，想到或许鬼王听到有人在议论他了，又好笑又有些无奈：“我不走，那孩子受了冤屈，我走就没人管他了。”

“这是陷阱，你还没蠢到底。”然而向晚心意已决，雨水渗到眼里，他撩了撩发梢：“是陷阱吧，但那小孩的遭遇都是真的。所谓律法，所谓正义，不能恩及他那样的可怜人，那不过是形同虚设。你们给了我超越世俗的权力，难道还有任何场景比现在更适用？”

这臭小子，现在倒摆起谱来了，学着要伸张正义，“济灵”真忍不住放肆大笑：“这人间世多的是不公，你帮人之前能管好自己安危？你不过是仗着这群人毫无底线容忍你，支持你。你以为我和他们能一样？”

如果他再赖着不走，“济灵”有的是手段可以施展。向晚面对这番讥讽，却是轻声说道：“如果有一天，为了保全自己，我也放弃你呢？”这句一说出口，“济灵”更加怒火上头：“好！你拿那小子和我比！你竟敢拿他跟我相提并论！”

向晚的脚底亮起一座碧绿法阵，那是恶魔的传送术。这招用在向晚身上并不容易，毕竟违背其本人意愿，神力会反噬回来。“济灵”伸出食指对着法阵虚空描摹，持续灌入魔能来支撑：“无所谓，先传送走，即便回不到泽城，也好过继续呆在金吾这是非之地。”

亮光闪过，夜如白昼，再回头去看，暴雨之下两人身影凭空消失。向晚眯着的眼缓缓睁开，眼前是座旧式院落，灰土白墙，和煦日光斜射进来，正落在墙角一小块菜地上。他一眼就注意到院子另一侧那阴影里，有一着青灰色直裰的少年正伏在石桌上瞌睡，长发散乱着，手边还有一卷散乱的纸稿。

“你别看，跟我出去。”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原来“济灵”在呢！向晚正待回头问这是何地，有人推开侧门出来，紫衫窄袖，长发束起，手上攥着一吊铜钱，怀里藏一个木匣子，面貌竟是和“济灵”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步履轻盈，带上门没发出一丝声音，该是怕吵醒沉睡中的人。迟钝如向晚也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先前在溯回忆境里出现过的五百年前的少年“济灵”。

“怎么传送到这儿来了，他看不到我们吗？”“济灵”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真该死，他狠狠瞪着向晚：“你做了什么手脚！”然而话出口，他又觉不对劲，这小子神力初现，根本还没法驾驭，传送术如何出的差错？

“站住。”伏在桌上睡觉的人头也没抬却精准抓到了鬼鬼祟祟的少年“济灵”，“几日前是谁说，不再跟人斗虫？”向晚见那人缓缓抬头整理衣衫须发，细看去果然和开云方家那尊玉像一个模样，是济灵将军本人无疑了。

“瑟瑟，闲着没事可以把屋里字画收拾收拾，摆出去卖了贴补家用。”向晚听着先是一愣，转身去看“济灵”便秘的表情，确认“瑟瑟”指的便是他了。他忍着不去笑，憋到内伤，难怪先前急着叫他出去别看。

“瑟瑟，我们现在不是要回泽城吗，你看该怎么办？”他模仿济灵的语气，存心恶搞一番，还没正经两秒又破功了，只换来一记眼刀。如果不是因神力受阻，这秘境就是读取了雷瑟的记忆。有这种精神干扰的本事，是鬼王不便直说的那位？雷瑟看着向晚幼稚的举动，越发倾向这种可能。

“还有，拿钱婆的菜不准不给钱，少天天花言巧语的，哄人开心。”向晚乐开花，这一遭看来能搜集不少瑟瑟的黑历史，他转过身来正对上陷入沉思的小恶魔：“你不知道怎么来到这？那跟上去瞧瞧呗，找找线索。”瑟瑟满脸不悦，虽然没听济灵吩咐去拿字画就跑了，但木匣还是丢下了，院子里随即便传来阵清脆虫鸣，伴着济灵的一声叹息，消逝在秋风里。

向晚二人也跟着出了院子，在弄堂里穿梭，紧跟着瑟瑟，转了好一会才豁然开朗，眼前是条萧瑟的街道。“这是哪年你还记得吗？”向晚听他交待，这是明琮继位的次年，济灵与他来金吾不到半载光景，人生地不熟，花了许久才在窄巷里安顿下来。

“你们这么背井离乡是打算干点什么？”向晚问这话时，雷瑟眼神间闪烁，陈年往事再悉数晾在光天化日之下并不容易，他只说道：“考功名，这个时代读书的人不都图这个。好像现在也是，你们很无聊。”

他们看着无聊的瑟瑟走向闹市区，在杂货摊间流连。琼玑镇上少见这些别致的小玩意，珠佩、脂粉、发钗、风筝、泥塑、花鼓，甚至九连环。初到金吾，瑟瑟现在只是还没赏玩到腻味，可惜没人在这卖蛐蛐。

“雷小爷，瞧瞧新到的画册，保管精彩。”有个形容猥琐的小贩扯了扯瑟瑟的衣袖，向晚伸长脖子粗粗一看，便知是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当下就撇起嘴：“怎么你还看这个？”雷瑟黑着脸只闷声说是猎奇，拽着他远离那摊子，不顾向晚继续嚷嚷着：“不对啊，那一本好像不是……”

再往前逛去是金吾城的西市，走街叫卖的小贩多起来，一些外域行商也在其中，向晚路过他们飘着异香的摊位，连打喷嚏。雷瑟领着他上了酒馆，到二楼找位置坐下，依旧是无人能看见他俩，过片刻，这个时代的瑟瑟也到了。

“他坐那干什么，看起来在打瞌睡？”向晚见瑟瑟要了壶黄酒，没喝几口就放一边了。雷瑟往窗外望去，只说道“来了”。顺着他的目光，向晚见城门口方向人流涌动，方才招呼他俩的小伙计也赶去凑热闹了。“白玉晴夺了和亲公主的身份，今天是她进宫的日子。”

向晚叹气，真是好老套的剧情，狐狸姐姐就想不出点更惊艳的出场方式么？长长的车队辗转着到了酒馆之下，护卫骑高头大马，侍女飘香花满路，白玉晴身在帘幕后无人得见。瑟瑟却乍得睁开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待车队一过就下了楼，穿过臃肿的人流跟了上去。

“他专门在这等和亲的队伍？”雷瑟摇头，狐族制定计划的时候他可不会受到邀请。“跟上去。”他说道。

史书上说，南朝末代皇帝明琮，空有才情，不精朝堂之事。向晚随着雷瑟跟了一路，大摇大摆进了宫门，新奇地四下打量着，又在想狐狸姐姐究竟嫁了个怎样的人。这个朝代，宫禁看似并不严苛，外域娘娘进殿还有各房宫女嬉笑着来打探。车队过了门楼往右拐去，没多久便在春锦殿安排停当。

向晚看着白玉晴从车上下来，挥退婢子，问出了自己的疑问：“皇上人在何处？”数名公公你看我，我看你，汗流浃背，僵持了片刻，有一个新进宫的后生怯怯回道：“皇上他，出宫去猎场了……”

“是逃婚。”向晚看着雷瑟面无表情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