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贵客,又何必遮遮掩掩。”珠串叮当,修长指尖落下一枚晶莹剔透的琉璃白子。
对座的玄袍男子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的拿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鎏金面具划过冷硬的寒光。
两人对坐,皆是不言。
许久,玄衣男子开口,略微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妥协:“把你的人撤了。”贺兰瑾微微笑着,兀自放下一枚棋子,堵死了他的黑子。
“魔君大人既然要做交易,不该给些好处吗。”沈季秋看着对面蒙着双眼的男人,眉毛微拧。贺兰瑾倒是坦然自若,接过冠容递来的茶水啜饮着。
他摩挲着手中的黑子,还未开口便又听对面那人道:“阿青那里正需要一个教习老师。”
沈季秋眸中晦暗,喉结不自觉微微一动。他冷冷一笑:“你不怕我带他走。”
贺兰瑾扬了扬下巴,笑意满满:“若他是自愿的,我会打断他的腿。”
沈季秋哼笑一声起身,棋局胜负已分,独留下珠帘脆玉之声。
谢瑜青消失之后,沈季秋第一时间就知道是贺兰瑾带走了他,谢瑜青身体里有他的一缕灵魄,当初催动结丹时种下的。
可惜他被贺兰瑾派去的人纠缠耽搁了些时日,修为耗费甚多。
和殷淮那个愣头没脑的小子不一样,沈季秋的威胁性更大一些,贺兰瑾不担心万一被殷淮找到了谢瑜青会发生什么,唯独沈季秋。
沈季秋和谢瑜昭有仇,不仅接了谢瑜青的心头血挖了他的金丹,还见死不救,贺兰瑾实在头疼,所以与其一直担忧,不如先下手为强。
贺兰瑾居高临下的看着院中难得出来的青年,勾唇浅笑。
许是临近年关,贺兰瑾这些时日只在夜里留宿,只要不是折腾他,谢瑜青都能睡个好觉。
精神一天天好起来,唯独惦记的事情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屋内的暖炉袅袅升起浅淡的香雾,雪在素色窗纸上蜿蜒滑落。
立在案前的青年一袭银红长袍,墨发散在身后用月白色丝缎松垮垮的扎着。面上的病气退了许多,瞧着还有几分红润。
房门骤然被推开,青年不由得微微抬眸,光影落在颊边,像是在轻柔地亲吻着他,面上细细的绒毛泛着金色的光。
“谢公子,这位是家主为您请的教习仙师,沈月九。”
谢瑜青搁下手中的书卷,有些刺目的光让他看不清楚,只好眯着眼看向从冠容身后走上前来的人。
来人面容清秀,想来他经常练武,胳臂上的皮质束带勾勒出肌肉的弧度。即便只是普通的黑色劲装,穿在他身上也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他大约和贺兰瑾差不多高,站在谢瑜青面前便将那光线挡得严实,若和他对视只能仰起头。
谢瑜青觉得他有些熟悉,但大概是这段时间和贺兰瑾呆久了,总是疑神疑鬼的。
冠容似乎并不喜欢沈月九,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戒备,“你今后负责谢公子的修炼,主子吩咐,只能教习符箓阵法,不可见刀剑。”
那人好脾气的应声,看向谢瑜青的目光含着些许看不懂的情绪。
冠容躬身行礼后便退了出去,房门合上,只留下他们两人。
青年的眸子亮晶晶的,像小狗一样黑溜溜的,瞳孔里只倒映着他一个人。
在连续叫了几次谢公子之后,沈月九满意的听到了那句,“你可以叫我阿青。”
谢瑜青抬头看着他,因为画符而靠近的身体有些暧昧。但似乎他并没有意识到,又垂下头去看新学会的符面。
沈月九唇角噙着笑,“沈仙师的叫法也过于生疏,不如阿青唤我月九。”
谢瑜青一心练着笔画,听得他说话,也只是点头答应。
窗外新雪压枝,寒风裹挟着雪粒在结冰的湖面上打旋。
重新修炼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每一次运气,丹田处总是一阵阵的发疼。呼吸间只觉得身体里到处充斥灼热的疼痛,谢瑜青只能咬牙忍着。
白净修长的手指滑过青年的额头,将被虚汗打湿的碎发轻轻拢在他耳后。贺兰瑾垂眸将手轻轻贴在谢瑜青颊边,就这么倚靠在软垫上看着他的睡颜。
谢瑜青睡觉总喜欢蜷缩在一起,贺兰瑾看见一次,就把他展开一次,不厌其烦,乐此不疲。
重塑金丹花费的时间相当漫长,与此同时,受到的疼痛也是双倍的。若要贺兰瑾选,他定然不会让谢瑜青修习,可他清楚,阿青心里是很想修炼的。如果他真的喜欢,他也不介意满足他这个愿望,顺便讨一点好处。
贺兰瑾将谢瑜青拥进怀中,眸色晦暗。
和沈季秋合作实属下下之策,这人太过狡诈,若不是耗费了他大半的修为,想来他如今不会这么老实。
不过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轻轻贴上青年的额头,唇角笑意渐深。
没关系。
没有人能从他身边带走他,如果有,把那人杀了便是。
雪花浮尘一样被重物摔落带起的风吹得四散开来,谢瑜青吃痛地揉着胳膊,幸好他下意识挡了一下,否则这一摔他少说得淤青一大片。
“不要心浮气躁,轻功的基础需得牢靠,否则如何御剑。”沈月九持着竹鞭抱臂站在一旁,眸中带着几分笑意。
谢瑜青站起身,随意的将残雪拂去,“再来一次。”
“谢公子,”冠容不知何时出现的,他的眉毛微拧,看向沈月九的目光带着不满,他径直走向谢瑜青,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将药吃了再练吧。”
一颗圆润的白色丹药躺在盒子里,晶莹透彻的光泽宛如上好的珍珠。谢瑜青如今瞧见这些东西都难免想起一些他不愿回忆的事情,他不敢拒绝,只能接受。
他拿过那颗丹药,囫囵吞下去。这丹药入口即化,薄荷一样的清凉,不多时小腹丹田处便有一种充盈的暖流感。
谢瑜青不傻,自然清楚这是贺兰瑾特意送来的。
他抿抿唇,还是没有开口,手指不自觉的摩挲着衣角。冠容瞧出了他的局促,知趣地行礼离开。
谢瑜青继续修习轻功,有些走神的他错过了旁边沈月九看向某处时,那一闪而过的嘲弄笑意。
前两日晖天宗宗主亲自登门带走了殷淮,前院便开始忙碌起来。临近年关,掌事另外分发了赏银,说是用作过年添新衣的,可实际上无人不知这是因为家主大喜。
明昭园里的奴仆都是掌事专门挑出来送去的,住处都是单独拨出来的下房,是以即便听说了有这么一个人,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见过。
园中的积雪清扫得干净,几个身穿浅蓝制服的家奴正将花廊里的卷帘换新,许是难得的闲职,园中一时热闹起来。
谢瑜青倚在栏杆处,远远看着她们嬉闹。
“怎么躲在这里?”身后响起男人沉稳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只见沈月九带着笑意走过来。
两人相处了这些日子,谢瑜青早已没了刚开始的戒备。沈月九脾气好,行事作风都格外细心温和,是以对他而言,沈月九如今更像是他的朋友。
谢瑜青笑笑,“有些无聊罢了,无处可去,就在这里呆一会。”
沈月九看着他,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处热闹,“阿青既喜欢热闹,何不过去同她们一起?”
“不了。”青年利落的回答让他愣了愣。谢瑜青眉毛紧拧,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沈月九若有所思地垂眸,唇角勾起的弧度愈深:“阿青每日都只在这里活动,想来是厌烦了的,不如趁着这几日山下有桃符市,我们一同去看看?”
谢瑜青抿唇,脑子里闪过血肉模糊的一大片,他摇摇头,袖子被他攥紧。“不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还是算了吧。”
沈月九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有些阴沉的眯了眯眼。
谢瑜青不是一个喜欢冷清的人,他看得出他有些犹豫,可最后依旧没答应。如果不是他变了性子,就是某个人给他灌输了些什么。
每日拘在这一方天地里,谢瑜青不郁闷是假的,可他不能牵连到无辜的人,他不想再因为他而死去更多的人。
对贺兰瑾这个人,谢瑜青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一方面,贺兰瑾救了他,给他一切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昂贵有趣的礼物和珍稀书卷流水一样送过来,他不可能不感激他。甚至他有想过为报这些恩情,即便自己做最下等的工作,只要能赚到很多钱,他都愿意。
可另一方面,他又怨恨他。贺兰瑾权势滔天,几乎只要他愿意,他就能随意的抹杀掉任何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他忘不了他所见过的惨烈场面,那只不过是他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他也不喜欢每一次即使他用力挣扎,可无论如何也逃不了的无力和堕落。
他说不清楚,就只能自己忍着。
偌大的伏灵阁内,彩绘嵌宝的紫檀木做围,浅色纱幔依柱垂落,玛瑙水晶穿成的珠帘悬地。室内灵气缭绕,静谧无声,中央摆放着的龙盘灵石流光溢彩。
素衣男子静静立在龙盘前方,指尖缠绕的符纸小人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灵石上。
“主子,”珠链脆玉相撞,冠容捧着红木托盘进来,停在屏风后,“谢公子他亲手做了玫瑰乳酥和燕窝粥,您多少吃些。”
贺兰瑾微微一怔,“阿青做的?”
“是。”
衣角翻飞,划过玉阶。
素手捻起一块乳酥,他动作一停,问道:“阿青今日,可同谁说过话?”
冠容不说话,半晌,贺兰瑾哼笑一声,垂眸将点心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