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难得主动示好,贺兰瑾并不想煞风景地去应付那些不怀好意。
琉璃窗扇落了一层厚雪,半苞的红梅探进半边枝丫来。
檀木高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谢瑜青新画好的符箓,掺杂金粉的朱砂微微泛着漂亮的橙红色。
贺兰瑾刚推门而入便见青年散着半干的墨发,正专心致志地剪着烛芯。
里衣隐隐约约透着青年细瘦的腰,灯火摇曳,为他的面容镀上了一层金光。
听见身后动静,谢瑜青转过身,只见男人翩然落坐在书桌前,月白丝缎覆在他面上,指尖挑起一张他新画的符箓也不知是不是在看。
往日里贺兰瑾总是先开口的,突然这么沉默地坐着,他有些不习惯。
谢瑜青垂眸,袖角在他掌心磨了又磨。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在贺兰瑾面前,他总是不知该如何措辞。
不过好在房内并没沉默太久,男人一贯温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心脏跳动的力度好像要冲出胸膛,谢瑜青抿了抿唇,“我……我听说这两日有集市,我想去看看。”
他有些忐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不可以吗?”
贺兰瑾不说话,只是托腮看着他,唇角的笑依旧是淡淡的。
仿若福至心灵一般,青年慢慢走上前,贺兰瑾也很配合地靠坐在圈椅上。
月白丝缎轻柔地划过面颊,留下些许温热的触感。那双含笑的紫蓝色眸子就这么将谢瑜青的目光占据,这眼睛很漂亮,比他见过的那几枚宝石还要漂亮。
“我会陪你一起去。”男人将青年拥入怀中,带着寒气的唇瓣落在他耳垂。
有些烫。
谢瑜青下意识摸了摸那处,不是他的唇烫,是他的耳朵。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便想拉开一些距离,可惜贺兰瑾并不会允许。
青年的腿被他抬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经跨坐在了贺兰瑾的腿上。
大腿被紧锢着,像是小儿撒娇一般的姿势让谢瑜青登时整张脸都烧红了,他推着贺兰瑾的肩膀,耷拉着眉眼:“我知道了,你先放开我……”
“我不该讨要一点好处吗?”贺兰瑾眼睛微垂,指尖在青年的唇畔摩挲。
谢瑜青已经分不清自己脸上是气红的还是羞红的,烧得他有些晕。
浅淡的兰花香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熟悉的味道让青年稍稍梦呓了一声。如雪的发丝和墨发缠绕在一起,像是握不住的丝绸,一点一点从掌心滑落。
贺兰瑾这段日子过于贪恋这里,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太过放纵自己,只会让人生出弱点。
只这一次,只有这一次,他只允许自己再放纵一次。贺兰瑾心想。
集市尘世喧嚣,灯火璀璨。数十里长的街沿边束了灯楼,那灯楼高达数丈,千万盏花灯闪烁照耀,恍如星河倾倒,满地月辉。
乘风夜放,火树银花。焰火的气味浓郁的散不开,呛得人直捂着鼻子,可那烟花漂亮得实在让人欢喜,是以让人前赴后继。
一时热闹非凡,灯火灼灼,烘得人脸颊通红。
身材修长高挑的紫衣男子戴着帷帽,紧紧牵着身旁东张西望的青年。青年一袭青衣,帷帽随意地背在身后,瞧着倒颇有几分少侠意味。
谢瑜青好不容易离开了让人压抑的地方,自然对什么都看不厌烦。
“这位公子,要不要看看我们这玉石,都是好料子,漂亮得很。”摊主搓着手笑着招揽他们。
贺兰瑾并没有兴趣,他拧着眉要继续往前走,但拉扯的惯力让他停下了脚步。一扭头便见谢瑜青已经探身仔细挑选起来,那认真的模样让他心头微微一动。
谢瑜青不是很清楚玉石的好坏,不过他的目光一直在紫色的那堆石头里打转。紫罗兰一样的颜色,很漂亮,像贺兰瑾的眼睛。
虽然他害怕贺兰瑾,但是他很喜欢他那双眼睛。即便它并不能视物,但当烛光落在他眼里,就像细碎宝石折返出来的火彩一样,是他从没见过的璀璨。
“这颗多少钱?”谢瑜青拿起一块茄紫色的玉石,是刚好握在掌心的大小,不过种水不大好,微微透明,像糯米糊一样。
“哎呦您可真会挑,这一颗不多,瞧瞧您这眼尖的就给挑出来了,”摊主有些谄媚的笑着,伸出三根手指,“这块得三两。”
三两有点贵,谢瑜青垂眸思索着该如何砍价。蓦地身侧伸出一只玉白修长的手,碎银躺在掌心。
“你若喜欢,就要了吧。”贺兰瑾的容貌在帷帽下看不清楚,但谢瑜青分明觉得他在笑着。
摊主急急拿过银子,笑呵呵的取了盒子将那块玉石包起来。
谢瑜青似乎心情不大好。
贺兰瑾紧紧跟在他身后,看着青年大步向前走的姿态,有些摸不清头脑。
“阿青……”他刚想伸手重新牵住谢瑜青的手,箭矢破空声便从他耳边擦过。他只觉心停了一瞬,随后刺痛感从他的心脏处流向四肢百骸。
谢瑜青瞳孔一震,眼见着贺兰瑾的帷帽被他吐出的血染红,他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他伸手想抱住他的时候,摸到了那支刺在他后背上的箭。
不对……不可能……怎么会有人刺杀贺兰瑾,绝对不可能……
谢瑜青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人群已避让开他们,围起了看热闹的一圈。
传送符不起作用,他的双手都沾上了血。
贺兰瑾的衣服已然被浸染成了黑褐色,口中不停的流着血。谢瑜青眼睛发酸,他咬了咬牙背起贺兰瑾,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他的伤口。
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不愿意坐轿辇出行,贺兰瑾也不会为了陪他而被刺杀。
一滩血落在谢瑜青衣襟上,肩膀沉落落的,他别过头去看身后的男人,贺兰瑾似乎还有几分意识,嘴巴一张一翕,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再撑一下。”青年的声音里是颤抖和哭腔,他使出了浑身力气将人带去了医馆。
那只箭从背后刺进了贺兰瑾的心脏,即便是无毒,也回天乏术。
谢瑜青胡乱地将手上的血擦在衣服上,看着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男人。贺兰瑾唇边的殷红不停的扎着他的眼睛,他不敢想象这有多痛,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去抹他不断溢出来的血。
谢瑜青才到练气七阶,以他的力量传送符根本没办法传送一个人,他只能将贺兰瑾腰上的玉佩传回贺兰家,希望他们能快一些到这里。
“阿青……”男人微弱的声音响起来,谢瑜青如同一下子卸了力一般,腿脚软下去,跪坐在榻边。
贺兰瑾一说话,血沫就大股大股的涌出来,衬得他的脸色越发青白。
男人的手虚虚地划了一下,好像要抓住些什么,又什么都没有抓到:“你抱抱我……”
“阿青…你、你抱抱我……”似乎喉间的血呛到了他,贺兰瑾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谢瑜青急急伸出双手包裹住他的手掌,湿润的脸颊将贺兰瑾指尖的血晕浅。
将男人小心翼翼拥进怀里,谢瑜青才发现他身子实在冷得让人心惊。
“都怪我,都怪我……”青年身子颤抖着,眼泪将男人肩上的布料濡湿,“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如果我同意坐轿辇,你就、你就不会受伤,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冰凉的手轻轻盖在谢瑜青的手背上,青年的脸颊似乎被什么蹭了一下,耳边响起男人含糊不清的气音,“不怪你……别哭……”
房门猛然被踹开,木门吱呀着岌岌可危的挂在沿上。
为首的少年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谢瑜青还未看清是谁,就被来人用力推开了。
“哥,哥!?”贺兰玥看着榻上几乎被血侵蚀,只剩几口气的贺兰瑾,恨恨地瞪向被他推开的谢瑜青。
“你怎么能把我哥弄成这样!!你怎么敢!你……”
贺兰玥勉强还有几分冷静,快要抽出剑的手松开,“冠容,带他回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他出来。”
贺兰玥的身影挡住了谢瑜青的视线,他只能看见垂落在榻边的那只修长泛青的手。
他从没想过要贺兰瑾死,如果可以,他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死。
如果当时他答应贺兰瑾,而不是一意孤行,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明昭园依旧灯火通明,暖炉轻微响起炭火的噼啪声。明明是温暖的房间,可他偏偏觉得浑身发冷。
青年缩在床上一角,发冷的手指怎么都暖不热。
“谢公子,把药吃了吧。”冠容照例将手中盛着丹药的盒子递过去。
谢瑜青早已辟谷,吃不了多少东西,唯独丹药是日日不落的吃着。
谢瑜青摇摇头,他垂着眼眸,“他…他怎么样了?”
“主子已无大碍,只是还在昏迷。”冠容将盒子放在谢瑜青手边,“谢公子先照顾好自己,若是主子醒了,我会告诉您的。”
“我…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谢瑜青抬眸看向他,大约是好几日都睡不安稳,眼底有些发青。
冠容不语,谢瑜青深吸一口气,又垂下头去。“我知道了,谢谢你。”
贺兰瑾受伤有一多半是他的责任,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就连看看他的资格都没有。
不,谢瑜青眸子一亮,虽然很廉价,但是他还是可以做些什么的。
冰凉的玉石攥在手里,尖细的墨笔在上面一点一点的勾勒出形状。他之前有给弟弟做过手镯,这块玉做不了手镯,可是也能做一块如意牌。
他身边的工具不多,两天过去只能看出个大概模样。不过做这个很费时间精力,往往等他意识到脖子僵硬的时候,天色已昏沉下去,家仆也添上了新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