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日上三竿，赵贺起床，发现杜荆竹已经不在了。
在傅轻洛恢复记忆以后，杜荆竹的神情短暂恍惚了一会，随后恢复了正常，随即提出要去洞穴为祝慕灵草祭神。
天气放了晴，但冷气依旧从棉衣里钻进来，他抱了个暖炉，跑过去和厉童一起玩耍。
傅轻洛穿了一身浅绿色的长袍，白发白眉，脸也极白，身量纤长，安坐在树下，浩然有松涛屹立之意。
成为雪妖后的他，虽然恢复了记忆，但依然喜爱待在雪中，手指轻提，碧绿色的茶水从壶口倒出，全无半点热气，竟是一壶冷茶。
厉童与两个小狗追逐打闹，小喜细胳膊细腿，跑得极快，躲闪着厉童的雪球，竟然径直撞到了树干上。
霎时间，簌簌雪花落下，眼看就要沾到傅轻洛的头上。
傅轻洛略微抬手，一树雪花竟然在空中停止，又倒回了树梢。
这一招与他在方士大会上看到的招数相似，只是许多方士花费数年时间练就一项法术，雪妖则是与生俱来。
傅轻洛自从恢复记忆以后，性子沉稳了许多，说话言简意赅，也不再咿咿呀呀追着他们玩雪球了，赵贺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悻悻抱着小喜回屋。
傅轻洛却忽然喊住了他，说道：“赵公子，烦请留步。”
赵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慢慢回头。
傅轻洛似乎不常对人笑，嘴角勉强弯起，眼中却不含笑意，比哭还难看。
“我有一件事，要求公子帮忙，因为在外界看来我已经死去，所以这副面孔不便出门。”
赵贺木楞楞点点头，看着傅轻洛的脸，说话都有点结巴了：“你要，要我干什么？”
傅轻洛站起身来，雪白的头发也随之一动，竟似降落人间的仙灵。
“我要你去城北关将军的府中，说一句话。”
“什么话？”
傅轻洛略一思索，说道：“奔溪万里入青云，洛河一日送行舟。”
赵贺怕记不住，反复背了几遍，出了门。
出了门后他才有点后悔。
一位已经“死去”的少主，要自己去将军府邸送一句莫名其妙的诗，能是筹谋什么好事情？
他的手紧捏着衣角，指尖泛白，转过身朝府中走去。
又走出去。
又走回来。
又走出去。
直到连开门的小厮也厌烦了，笑着问他：“赵公子，您这是干什么？怎么又回来了？”声音里带着朴素的恨意，赵贺才挠挠头，转身走了出去。
时节已经到了雪堡最冷的时候，街上车马寂寥，只有几个人穿着厚厚的衣服，急匆匆地擦身而过，落叶都被埋在厚厚的雪层下面，靴子踩下去后，时常后脚跟黏起一片沾着雪花的碎叶子。
赵贺踢踏着脚，百无聊赖地踢起一团雪，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像是为他披上一层银白色的披肩，因为不冷，他也懒得拂去。
一辆马车闪过街角，马蹄踩踏在厚雪之上，声音沉闷，赵贺没有注意到这奔腾而来的马车，一声响亮的鞭子声落在马上，同时伴随着激烈的叫喊：“让开让开！胆敢耽误天子采买，是死罪！要命的就别挡路！”
马车擦着赵贺的身子掠过，一缕冷风直灌入赵贺脖子，他向前一扑，倒在雪地之上，躲过了飞奔的马车，头上，脸上都沾了不少冰凉的雪花。
他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前方有一位路人也被马车带倒，崴了脚，正哎呦哎呦地叫着，脸扭成一团。
赵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扶起他，男子站起身来，嘴里忍不住大骂：“一个采买宫中物品的破官，也嚣张成这样，要不是最近有宫宴，平时走在街上，谁瞧你一眼！”
赵贺将他扶着朝街旁的店铺，随后告辞离开。
他的确听杜荆竹说起过，宫内要办什么廷臣宴，主要是招待各路大臣，嘉赏有功的大臣，点拨有过的大臣，据说到时，会有魔族坐镇，莺啼燕?，奢靡无比，几乎每一次办这种宫宴，都要消耗雪堡几年的税收。
又有几辆采买的马车经过，赵贺长了教训，挨着路边小心前行，等到双手双脚都冻得发麻，才到达了关将军的府前。
好歹也是个将军，还是御林军的首领，怎么说也是一个开国功臣，门前却十分冷落。
宅邸称不上破落，甚至从外部看来还十分典雅规整，大门紧闭，散发出一股森严之气。
忽然，大门打开，一个官使被送出门来，官使神色尴尬，一个仆人把几包包装精美的礼物重新塞回到他手中。
他有着细瘦的面庞，面部对于一位男子来说显得过分柔和，一开口细声细气如同公鸭掐嗓，原来是个太监：“关将军，皇帝盛请您参加廷臣宴，可是抬举您了，您这礼物也不收，邀请也不回，哪有您这样的？”
“关将军生病了，没办法参加，也不是有意抗旨，只是希望陛下能更体恤臣子，不要在勉强他参加宫宴了，我们这些做仆从的整天看着关将军的病容，心里也不好受啊。”一位仆从闷声闷气地回答。
小太监见关将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了，一时间垂头丧气，提着礼物转头出去。
门还未关上，赵贺掐准这个时机冲上前去，将手臂卡在门缝之中。
“先别关门——”
仆人打开门，看着眼前这位平民打扮的公子，说道：“公子所为何事？关将军已经病了半月有余，谢绝任何拜见。”
“我没有要拜见他，只是托人来传个话！”
“传话？”仆人神色不耐，这年头什么人都能踩着将军府胡说八道了。
“传什么话？”仆人问。
“呃，这个……这个……”
仆人见状就要关上门，赵贺一急之下，又将胳膊塞了进去。
“我警告你，你再不把胳膊抽出来，小心我把它夹断了！大壮，二虎——出来赶人——”
重重的脚步声隔着大门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踏过的时候好像连地下都在震动，赵贺隔着门缝，见到几名魔族装扮的硬汉朝门边走来，足足有两米多高，一脸横肉，额头上长了两根深褐色的犄角，眼中冒火，如同两头强壮的公牛。
赵贺越想越急，越急越想，都怪刚才在路上被那马车一撞，好不容易背好的一句诗变得零零碎碎，他皱着眉头，努力地挤出几句，却是断断续续。
“奔溪什么……青云……大船什么……千里大船……千里送大船？”
那两位名叫大壮和二虎的壮汉眨眼之间就到了眼前，赵贺识时务者为俊杰，迅速将手抽回，脸上挂着讪笑。
忽然脑子里一道灵光闪过，赵贺贴着门缝大喊一声：“奔溪千里入青云，洛河一日送行舟！”
门半天都没有动静，赵贺挠挠头，寻思自己可能是背错了。
他转过身正要离开，忽然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
还是那个说话软绵绵的仆人，瞪着一双凌厉的大眼，瞥了他一眼。
赵贺期待着看着他，他却身子一侧，一个小仆从顺着门缝溜出去，朝着那个小太监走的方向去了。
“你可以回去了。”他说。
赵贺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大门，总觉得自己被耍了。
一路走来，就说了这一句话，连进门都没有，傅轻洛不会是一时诗兴大发，想要找关将军臭显摆一通吧——
我管他的。
赵贺沿着落雪的街道往回走，一辆马车轻巧地从他身旁掠过。
“今日的马车怎么这么多？”赵贺腹诽，忽然间，马车停了下来，一只纤细的手掀开帘子。
那只手，他很熟悉的。
当初就是这只手，捏爆了数只蜘蛛精的眼睛，以至于那时候几天，他都被吓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感觉蜘蛛眼睛淡黄色的汁液顺着手掌的纹路流到了他脸上。
一张脸探出轿子，笑嘻嘻地看着他：“赵贺？你今天怎么出门了？”
“你们回来了？”冷风阵阵，赵贺赶紧钻进轿子，冷意顿时少了许多。
一双眼睛在杜荆竹的身旁看着他，脸上也挂了些笑意。
是熟悉的神情。
“你回来了？”
“嗯。”祝慕点了点头，有些不高兴地摸了摸肚子。
“那个光尘，这几天都干了些什么？怎么胖了些？”
杜荆竹悄悄憋笑。魔尊一直十分注重身材管理，再加上挑食，体重一直维持在一个状态，要是让他知道光尘趁和他交换身体的这几天大吃大喝，怕不是气得跳起来。
马车行进较快，他靠着布幔，想起了自己今日的经历。
他在山神的指导下沿着冰川进入了洞穴，洞穴四周重又积累了数层积雪，深可及腰，下半身几乎要被冻麻，终于进入了洞口。
如果没有山神的指引，他根本无法进入这里，积雪覆盖了一切他们来过的痕迹，也把那一股清冽的药香完整地封存在了洞内。
刚进洞的地方，地上隐隐可见一摊褐色的血迹，是上次杜荆竹等人猎杀的那几只雪妖留下的血迹。
绿光随着进洞的深度变得更加明亮，洞内也显得没那么阴森了。
只有那几具扭曲的尸体，还散发着骇人的冷气。
他终究忍不住心里的好奇，问起了古怪图腾与壁画的来历。
大山神声音深沉晦涩，带了一丝郁闷：“那些都是早年祭拜过我的人。”
杜荆竹看着用血所糊的一层洞壁，以及洞内的几具干枯的尸体，后背一股冷气泛起。
大山神接着说道：“早年祭拜过我的那些人，以为通过血祭，就能让我保佑他们风调雨顺，丰衣足食，万年平安。”
“他们设立了神龛，甚至修建了庞大的庙宇，将我供奉其间，甚至杀了不少牲畜，后来又几年风雪大作，他们甚至演变到了活人祭祀。”
“我试图用种种兆象来指点他们，而他们仍然自说自话，那些疯狂的教众因为疯狂的举止而被皇帝下令抓捕，庙宇也被烧毁。而后他们退入深山，挖了这样一个洞穴，又猎了不少猎物，将他们的血一层一层抹上去，刻上了图腾，画上了壁画，最后因为极端的严寒，在洞中死去。”
“他们将死之时，我从洞中出现，告诉他们，我并不是能护佑他们长生，保佑他们万年福祉的神明，他们知道自己一辈子的执念只是一个空想，一时间惊惧异常，先后死去了。”
“不过这些尸体之中，也有一些其他人，我在沉睡于深山的无尽孤独中，曾经从这些偶然闯入的人成了朋友。”
“他们之中的有些人也选择长眠于此。”
“你的朋友中，有苏莞与郑戚吗？”杜荆竹问道，他想起来之前山神对傅轻洛说过的那番话。
大山神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绿光停止了跳动，好半天才重新活跃起来。
“他们是我近几年的朋友，也是我这数万年来，最知心的朋友了。”
“尽管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的灵草而来，可相比于别人，他们与我的友谊总是掺了些真心，正是这些真心，让我难以自拔。”
“甚至还为此，违背了身为一个山神的原则。”
“可是没想到，一次短暂的沉睡后，再次见面，他们已经成为了孤魂野鬼，甚至连尸身都隐入雪山深处，再也找不到了。”
深沟里那些补给的用品，想来就是苏莞与郑戚所留，只是他们再也无法使用了。
“他们总是和我说他们的女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郑如意。他们总是夸赞这个女儿，虽然脾气差了些，可是品行端正，心地又善良，粉嘟嘟的小脸上长了一双大眼睛，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我一直期盼着，能见一见他们的孩子，但因为上山路程艰难，他们一直未把孩子带上山来。”
一团光点组成一个绿色的人形，是光尘出来了，它抢话道：“那个姐姐你后来不是也见到了？”
“见到了。”山神说。
“他们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把她也带上了，她因为疲累，睡了过去，我们就开始谈话。”
“他们说，这次带上她，是想让我见一见她，因为他们过几天就要走啦。”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走，他们只是摇头，不肯回答。”
“我说，我可以把剩下的几株灵草都给你们，你们不是一直从我这里要吗？我已经给了你们几株，再给几株也没什么。”
“他们只是拒绝，我听见宋莞喃喃自语，说什么这灵草已经没有用了，我们要先保住自己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