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碰碰车、夹娃娃……沈春和从来不敢玩刺激的，都是挑小儿科的下手。
小学的时候跟同学来，其他人一开始是迁就着她玩的，但是后来也厌倦了这些儿童项目，所以沈春和只能一个人坐在秋千上看她们在过山车上旋转尖叫。
“你会觉得无聊吗？”沈春和小心翼翼看看夏淳，抿抿嘴问道。今天吵闹的同学们不在，她担心他没有什么兴致坐过山车海盗船跳楼机。
“哪有，挺开心的。”夏淳笑着看天。
路过影院，沈春和突然指着一幅海报提议道：“我们看电影吧！这个，科幻片！”
因为是科幻片，所以感觉两个人会有共同语言，而且一起坐着消耗两个小时的时光，不用思考说些什么，很适合她现在被风吹得一片空白的大脑。
夏淳看了看海报：“好像还不错，之前听说过。”
看着兴致勃勃的夏淳，沈春和觉得精神了很多。
两个小时过去，两个人随着散开的人潮走出影院。
夏淳望着变阴沉的天空打了个哈欠。
“觉得怎么样？”沈春和开口。
“嗯哼，还可以。”
“真的吗？”沈春和不相信。
“好吧有点无聊。我以为是科幻片，原来是爱情片，感情戏太多了吧。”
“有感情戏很正常啊，商业片很多都这样，但重点是，它的原著小说最核心的地方就是讲时间悖论与初恋。”沈春和不服，她就喜欢跟情感有关的部分。
“我也看过原著，我没想到拍出来是这个样子的，个人看法而已啦……你还想去哪儿吗？”
沈春和不想就此放过这个话题，她发现夏淳讨厌爱情电影。
“你讲讲呗，不喜欢哪里。”
夏淳认真说起来：“其实有很多科幻小说和电影探讨过爱情这个命题，比如人机恋。但我个人觉得，两个人没有共同的理想，没有精神的交流，也没有长久的承诺，即使结局他们在一起了，也不过是导演自欺欺人、自娱自乐的happy ending。还有，女主角优柔寡断的思考片段太多了，我不太理解。”
起风了，掉落的树叶被刮到沈春和面前打转，她静静听着。
她谈不上对电影喜不喜欢，但是能理解。因为对于女主角，她有一百分的代入感，为男主角一句话在意半天，穿什么衣服也变得不太自在。可是这些在她看来慌乱又悸动的瞬间，原来在喜欢的人眼中都是多余的。
夏淳还在继续，看起来是真的很不喜欢。
“我初中时看过原著，到现在一直都最不喜欢的一点是，女主角是在家里给她的三只阿拉斯加造雪的人，可为什么在和男主角的戏份里变得这么无趣，为什么想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也许不是喜欢会让人变得无趣，而是因为喜欢会让人变得太过小心翼翼和瞻前顾后，玩笑话都不敢轻视。
他那么温和包容的人，为什么唯独难以理解和容忍那些举动。
“女主角一直以来也在寻找真实的自己，想变成什么人都是她的道路之一。”沈春和忍不住反驳。
“我只是把视角代入到她爸爸妈妈身上。作为一个科学家，她怎么会这么不理性。”
“她是一个科学家没错，但科学家是职业不是生活，她只要在工作上理性就够了，难道她要在生活中的每个方面都精细严谨、都开展实验分析数据吗？”沈春和突然就这个问题犟起来，“正是因为她是个感性的人所以才有后面的故事。”
“这就是‘爱情’，爱情故事。”夏淳耸肩。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我只是说这是爱情的某种表现形式，并非说这是它的本质。”
沈春和皱起眉，夏淳不明白她为什么炸毛了，只觉得此刻应该迅速结束这个话题，停止纠缠。
“好吧……你也有你的道理，我们的理解没有什么对错之分。”
“你不懂，问题不是在于电影，而是……”沈春和顿了顿，还是说出来，“问题是，因为这是关于爱情的电影，所以你不想去理解。不是女主角有问题，是电影的主题有问题，是你对不够伟大的爱情有偏见。我能理解你对于所谓真爱、所谓经典文学里经典爱情的肯定，但是世界上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普通的恋情和普通的恋人就是这样不完美的，这能够说明爱情本身是不好的不堪的吗？付出的真心就这么不值得珍惜吗？”
沈春和停下脚步，她和夏淳只有一步之隔。
她真不明白。夏淳非要问她他们怎么了，可是她的答案又是一个夏淳持有偏见的事，她要怎么做？
“如果对方不喜欢，那单恋有什么珍贵的？真正宝贵的东西怎么会交给一个对自己没有感情的人，让他随意践踏。”夏淳也停下来，转头看着沈春和。他的回答很冷淡，又很强硬。
“喜欢是自己的感情，不需要别人的回应来肯定它的价值。人可以有爱好、喜欢各种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金钱也无可厚非，那喜欢一个人，为什么是错的呢？”
她为什么是错的呢，许闲情为什么是错的呢？
我搞不懂的物理题，你会耐心地解答；现在我搞不懂这样的问题，而你说过不懂的题要陪我争论到底。
“喜欢一个人不总是错的，可是，喜欢两个字不代表什么，谁都可以说。如果仅仅凭一句喜欢就可以肆意妄为，有多少人会受到伤害？”夏淳没有看她，风从散掉的围巾间隙掠过，“你在商店里，发现一只可爱的小狗，眼睛湿漉漉的，你很喜欢它，一时兴起就把它接回家了。可是，第二年，你又看到另一只小狗，也是那么可爱，黑色的眼珠又让你想起‘喜欢’的感觉，那就代表你可以也接它回家吗？原来的小狗有拒绝的权力吗？你对它的喜欢还剩多少？”
沈春和错愕地听着他的话，不知道他是那个人，是第一只小狗，还是后来那只小狗。
“你讨厌的不是许闲情的喜欢，而是一时兴起的喜欢？”
夏淳现在终于明白，问题不在于电影。
“我确实讨厌这份喜欢，但你不用为她担心。她不会一直喜欢我，到她不喜欢的一天，就没有问题了。”
“这算什么，‘时间解决一切’？那你呢，如果你想喜欢一个人，你会害怕自己也是一时兴起、也是错的吗？”
沉默了一会儿，夏淳反问她：“你真的有立场和我探讨这个问题吗？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你会一直喜欢他吗？或者换一个问题，你有喜欢的朋友吗，你会永远跟他做好朋友吗？”
这才是夏淳要说的话。一个对待友情态度敷衍的人，没有资格告诉他喜欢是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沈春和没有发言权，处于下风。
好像有雨滴打下，将他的声音打得模糊，也打断了沈春和的思路，她不记得该说些什么了。
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的，又像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让人浑身发冷。
开始的问题是什么谁都不记得了，但是话题也回不去了。
沈春和原本就不是容易服软退让的人，夏淳在这个问题上也出奇地固执己见。
他深呼吸后开口说，走吧，快下雨了。
冷风吹起沈春和的碎发。她闭上眼睛说，你先走吧。
* * *
真是不解风情。沈春和想。
浑身湿透的沈春和完全不想说话，还好爸妈加班不在家，不然又得解释一通。
洗澡，煮面，吃面，回到没开灯的房间，在床上干躺着。
沈春和抬头看钟，时钟映着窗外来自高宜房间的灯光，显示才过了两个小时。
有短信发来。沈春和才发现。
她摸起手机：三条信息，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夏淳。
“你回到家没？本来今天是约你出来玩的，结果让你不太高兴了，先向你道歉，对不起。
关于今天我们所争论的事，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向往过成双入对、卿卿我我的情侣们，就像平常所看到那些。我同意彼此喜欢是很美妙的事情，但是单向的喜欢就不总是。花开有期，喜欢不是永远都有保质期的，分开之后，他们会找到另一个更好的人，他们原来的爱情什么都不是，矢志不渝和分分合合总是一起发生。所以我搞不清楚，这样的喜欢是不是没有意义，是不是太廉价。廉价的东西满大街都是，真正珍贵的东西一辈子可遇不可求。人们肆无忌惮地谈论喜欢，但关于爱，需要更多敬畏。连友情变质人们都时常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那么将来有一天他们觉得爱情消失了，要给对方一个什么回答。
可能你是对的，我的确在一些事情上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偏执，但和你产生了争执，不是因为我们的想法不一样，我想是因为我太容易为此事恼怒。单单从理性出发来分析问题，你和我都不应该会如此在意这种分歧，所以我们都带有感性上的偏向。你的偏向源于许闲情，即使我不知道你跟她的关系如何。如果你是出于同情，觉得她受到了伤害，所以认为我不对，那我想问一问你，你将她当做朋友、关心她，难道就不把我当做朋友吗？那么怎么可以理直气壮地有偏向？
这是我们之间矛盾的来源，我不期待认可，我固执己见，这是我十分抱歉的第一件事。
生气的时候也请照顾好自己，如果淋雨了，及时洗个热水澡或喝点姜汤，早点休息。下雨了，我回去找你，但你已经走了。这是第二件我很抱歉的事。”
* * *
沈春和来回看了五遍，一边努力理解夏淳的话，一边想着他们是否还能做朋友。
他也许有点生气，或者有点无奈，但是他一定很难过，因为她是个连友情变质都找不到理由的人，是个对感情不负责任的人。
她把手机摁在胸前。
沈春和后来明白，夏淳跟她都有顾忌。她弄不明白什么是喜欢，回避虚无缥缈的感情；夏淳向往长久深刻的爱情，而那种爱情太过难得。
我们迷迷糊糊地经过数道选择题分到一个答案，觉得这是最适合自己的，以为是转角遇到爱。可我们多数人都是普通人，是正态分布中间的那一拨人，所以我们不会成为英雄，不会成为伟人，不会中彩票，也不会找到所谓的真爱。
只是，夏淳有一点说错了。
她的偏向，是她的与许闲情有关也无关的私人感情。
他总是想知道那种微妙的疏远是为什么，现在她明白，夏淳变成了她的特例。其实他们是同一种人，夏淳把喜欢他的人变成特例，她把自己喜欢的人变成了特例。
理性，回归理性分析。
这是第一次有人直截了当告诉自己对于爱情的看法，沈春和努力体会他的感受。
她没有觉得自己选错了方式。就事情的发展倾向而言，再回到当时她也会换座位，再回到几个小时前她也会再和他说那些话。
做了当时觉得最好的决定，却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结果是跟好朋友背道而驰。多么相似的经历。
她有点生气，有点无奈，但是非常难过。
夏淳跟许闲情的事，跟她没有关系，她不应该干涉。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局外人，原本感到近在身边互相信赖的人倏尔远离。
他从来都很好，所以沈春和接受不了他哪怕一次的强硬和不留情面。
但要她道歉，她也做不到。改变不了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老爸教她的处世哲学，就是做不到就蒙头睡大觉。
终于决定睡觉的沈春和起身脱掉旧毛衣——慢动作一样，把手从两边袖子里挣出来，再把下摆向上推直到蒙住脸，然后动作却突然停下了。衣服劈头盖脸蒙住眼睛的那一刻，令她又想起游乐场带着不满情绪的灰暗雨天和不欢而散。
为什么第一次是这样，第二次又是这样？他的语气带着疲惫。
你为什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还是没忍住，在旧毛衣的掩护下哭了一场。
我们原本可以做稀里糊涂的朋友，而不是清清楚楚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