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即便是深夜,因为萤石的照亮,周围的一切仍然是光亮的,一切都带着浅浅的黄色光晕。
黄色的光晕之中,依稀可见一位少女,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与小巷间穿梭,身姿灵巧异常,眼睛上蒙的白布竟如同装饰一般。
但仔细观察,便可知少女的脚下走着一只小羊,小羊的面孔尚不明晰,只是浑身长满乳白色的细毛,咩咩叫了几声。
少女一只手拉着小羊的尾巴,另一只手似乎紧紧握了什么东西。
她跟着小羊,在无尽的黑暗中穿行,她知道这是冒险的举动,但为了她的眼睛,为了自己不成为别人的累赘,她必须要冒险一试。
小羊带着她,绕过一重又一重的街巷,直到她开始怀疑小羊是不是再带着自己兜圈子时,它停了下来。
咩咩叫着,它抬起前蹄,敲了敲一扇门,声音沉闷。
门吱呀打开,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紧张绷紧的面颊瞬间放松下来。
“郑姑娘,你终于到了。”
郑姑娘伸出右手,摊开,是一块小羊的骨头。
“招数不错,我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见到厉童。”
李冬瓜从剑穗周围的空间中伸出上半身,探头探脑,笑着向郑姑娘打招呼。
“郑姑娘这次过来,恐怕不是特意过来帮我们忙的吧。”
厉童声音苍老,郑如意的脸微微一滞,浮出一抹苦笑:“那是自然,一物偿一物罢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厉童的声音,古书中说厉童外表孩童,声音却会随着妖怪年岁的增加而逐渐苍老,这个厉童,听声音已经分辨不出活了多少年了。
她心有芥蒂,向后退了一步,却听见关门的声音,一时间惊惶地转过了头。
“郑姑娘,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这次秘密邀你出来,也是想要与你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郑如意想要治眼睛的想法被厉童戳穿后,也不再隐瞒。
一只手拉着她的胳膊,走入小屋中的木凳上坐下,她听到茶水倾泻的声音,茶香四溢,心中莫名安心了一点。
拉着衣角的手松开,她听到了杜荆竹的声音,温柔而沉稳;“郑姑娘,你之前为阿慕解语,几只雪妖换来解语,想必是很公平的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郑如意面露着急,伸出手想要喝茶,却差点将茶水碰翻,杜荆竹迅速伸出手,稳稳捏住了杯子。
杜荆竹说道:“几日之后就是廷臣宴了,想必姑娘一定知晓,按说解语人是皇家部门,也应当受邀,但是因为整座雪堡,只剩下一位解语人,况且还是个……”杜荆竹没有说下去,郑如意的心中了然。
一个瞎子,一个一辈子都只能依靠别人画出凸起的图案,伸手触摸解语的人。
她慢慢握紧了手,手指深深陷入手掌,指节僵硬地泛白。
“你解语尚未完成,我本不想将你扯到这件事中,可我前些日子见了姑娘的功夫,发觉姑娘是一位使用暗器的好手啊。”
那枚旋转而飞的药瓶,非常人所有,只有解语人这类需要整日上山采药的人,才会制作许多精巧而便于携带的暗器,并精于使用。
郑如意仍是一言未发,杜荆竹接着说:“我们已经与傅少主达成了交易,一旦此事成功,就可以获得治疗的第一味药材,克霞笼。”
“克霞笼?”
她解语的确解出了这味药材没错,只是这味药材基本无处可寻,只有皇后的陪嫁物中才有一株。
“他竟然肯将这个给你?”
郑如意胸中一阵憋闷,恍惚之间,一张更大的网似乎正在铺展。
极度的舍弃往往象征着极度的欲望。
这么大手笔的舍弃,想来,这张罗网已经展开了吧,狩猎已经要开始了。
一张针对皇权的精准狩猎。
郑如意抬起脸,心中了然,当下想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说道:“克霞笼只有一株,用于魔尊,便不能用于我,我一介小小解语人,发挥完作用后被杀了也是有可能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我们是那样的人吗?”李冬瓜跳到了桌子上,桌子一阵抖动,茶杯晃动。
杜荆竹:“冬瓜你先下来。”
“好吧——”李冬瓜光着脚,从桌子上艰难地爬了下来,差点摔个屁股墩,被杜荆竹扶了一下。
杜荆竹的声音随即响起:“郑姑娘对我们有疑心,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们四个人里有两个魔族,一个妖怪。”
“克霞笼乃是远古至宝,传闻是九天玄女的一根羽毛所化,颜色如同日落之时天边的云彩,变幻无穷,诡谲非常,而它本身的功效,也极为强大,有极强的活血通络之功效,甚至可以使坏损的器官重获新生。”
郑如意眼皮跳了一下,她早已想到了,自从解开克霞笼三个字时,她就猜到了。
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夺取克霞笼,自己或许能从中分一杯羹,让瞎掉的眼睛重获光明。
杜荆竹轻咳一声,缓缓道来:“郑姑娘极通人性,可是却不通药理。你可知,克霞笼在阿慕的药方之中,发挥了什么角色?”
郑如意摇摇头,白布晃动,隐约可见布料之后凹陷的黑洞。
“药材,有两种用途,一种是为形,我刚才所说的活血化瘀,器官复生的功效,就是它的‘形’所发挥的功效。”
“古之谓,形散神不散,而这‘神’,就是我所说的,药材更深层的用途,即便是作为‘形’的用途发挥了,‘神’的功效却不会消失。”
“而这克霞笼的第二层功效‘神’,即为我等所求,与姑娘所求的第一层功效并不冲突,我们共同寻求克霞笼,互相合作,各取所需,难道不是姑娘所希望的吗?”
郑如意脸上疑云密布,但眼下除了这味药材,无药可解她眼睛的损伤。
再小的可能性,她都要尝试。
只是,为了一味药材,冒着宫中剧变,失去性命的危险,到底值不值得?
她的眼中是没有任何边界的黑暗,黑暗的尽头,有一束白而散的光亮,倾洒在两道站着的黑影身上,一高一低。
黑影的身旁,有一道身影,似一个浅浅的暗影,提了一个方型药箱,她只能看清那只握着药箱的素手,以及如绸缎般垂下的细柔发丝。
有一个小小的黑影,蹦跳着从远处而来,她记起来那是她几年前救过的一只小妖,洁白可爱,它掠过自己,朝背后的更远处跑去。
她泪水涟涟地看着白光笼罩下的这一切,直到灯光渐渐熄灭,她又身处黑暗中了。
“郑姑娘,郑姑娘——”
“郑姑娘又在发呆了。”赵贺笑着说。
“郑姑娘,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郑如意站起身走了几步,脚步踉跄,扶着门,杜荆竹派两个仆人扶她回去,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哎?她是不是还没答应我们呢?”赵贺一拍脑袋,说道:“她也没给个肯定答复啊?”
杜荆竹闭上眼睛,回想起刚在身处郑姑娘的记忆漩涡中所见到的画面。
一只可爱的小妖,因为受伤落在她门前,父母将它带回家,在温暖的炉子上为它煮着肉。
她抱着小妖,它在她温暖的怀中蹭了蹭,饭饱过后的困意让它在她的怀中沉沉睡去,打起轻柔的鼾声。
“别玩得太疯了!记得回家吃饭!”宋莞笑着喊,宋戚清理着院中的杂草,抬眼处,她已经抱着小妖溜出房子。
“小河!小河!你看我养了只什么!好可爱的,像只兔子一样!”
“好可爱呀,我能摸摸吗?”
“只准摸一下!”
小女孩脸上满溢着温柔,一双秀气的眼眸盯着郑如意怀中的小妖。
“算了算了,看在你和我郑大小姐做朋友的份上,我就再宽限你一会儿。”
“好耶!”
小妖的雪白的毛发掺上了几缕杂色,雪灾已经过去。
“从自然而来的精灵,最终也是要回归到自然中的,你们终究是要离别的。”宋莞摸了摸女孩的头。
“我不要!我不要!我才不要它回去!如果世界上有离别,那,那这是个坏世界!我不喜欢!”
小女孩的眼泪溢满眼眶,一双葡萄似的水灵眼睛忽闪忽闪,让人看着心碎莫名。
小妖的身影消失在乡野尽头,离去前,温柔地蹭了蹭她的裙角。
“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见面。”她喃喃自语,发丝被微风吹起,脸上带着雪化后的潮气。
“我讨厌离别,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阻止这世界上所有悲剧的离别。”小女孩皱着眉头,每当这时候,她的鼻子上就会多出几条细小而俏皮的皱纹。
“郑大小姐今天怎么说出这么高深的话了?”褚河捉弄了她一句,被她不高兴地回瞪。
“好了,回去吧。”褚河伸出小手,握住了她的手,两个小女孩搀扶着,太阳照射下,雨雪化了不少,她们在泛着细白光亮的小水坑旁跳跃着,防止雪水沾上她们新换的皮靴子。
“小河,你将来要做什么?”郑如意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我啊,我将来可能要去做一名女医,跑遍天下的那种,你呢?”
“我……我将来……我阿妈说我将来会是雪堡最优秀的解语人。可给别人解一辈子语有什么好?等我哪天解完最后一次语,我去给你当小弟好不好?”
“小弟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你应该说,你要当我的助手……”
“哼,你这么挑剔我的话,我不给你当了!”
“别嘛……如意,我说错了……当小弟也行……当小弟也行……”
“哎哎?你怎么跟睡着了似的?站着可不兴睡觉啊——”赵贺伸出手掌,在杜荆竹眼前晃动。
杜荆竹睁开眼睛,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我想,结果已经很清楚了。”
赵贺急得跳脚:“说话不要打哑谜!人姑娘去还是不去,给个准信啊……关将军要我回人数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