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汤泉所在的仙族数月前应雪堡皇帝之邀，来雪堡帮忙肃清城中的一应妖邪，但不曾想被雪堡外连天的暴雪耽搁数日，直到前几天，才终于突破了雪线，进入城中。

若杜荆竹几人没有乘那条巨龙进入冰川，恐怕到现在也才刚刚进城。

汤泉的几位族人和一位族长，因为不喜皇宫森严，一直不曾进入宫中，只在外城捉妖。只有汤泉，因是族中极受宠爱的公子，又生性喜欢繁华热闹，所以弄了张令牌，跑来了宫中，不曾想在宫门口撞上了贺山。

贺山盈盈笑着，看着杜荆竹说道：“我此行是应任将军之托，特来护卫廷臣宴里各人安全的，只是我看宫里守卫森严，不知道有多少人员把守，想必是不需要我了。”

“咳咳咳——你们说完了没有？说完了麻烦挪挪位置——”小太监正说着，忽然站起了身，两只手臂狂甩着将几人赶到一旁。

杜荆竹朝后望去，但见一个水青色衣衫的男子，身旁拥了一群人，如同众星捧月。

男子看着倒是眼熟，杜荆竹眯起眼睛放大视线，凑近观察，才惊觉正是那日猎杀妖怪回朝的罗宗师。

罗引，孟浪罗家子，飘飘云上月。

罗引脚步轻踏，竟然是赤着脚在雪地上行走，如同行在云端，数九寒天无丝毫冷意，白发未束，飘扬如飞雪。

杜荆竹一看之下，才发现他脸上两团浅浅的绯红，唇齿间也在往外吐着酒气。

他醉了。

“罗，罗宗师，您醉了，属下扶您回去休息吧。”开口之人极为耳熟。

肥肥矮矮的死胖子。

好你个朱奇。

“滚！我要赏花，你带着别人离开！你——你再去给我提几壶酒来——”

一个巴掌响亮地落在朱奇的脸上，朱奇的身形顿了顿，上前搀扶罗引的胳膊，又被罗引推开。

罗引醉得厉害，一推之下，身子没控制住，一下子倒在了杜荆竹的面前。

几位手下都忙不迭去搀扶，被他一人一个巴掌扇开，他脸上癫狂地笑着，将脸颊贴紧堆满了积雪的冰冷地面，癫狂的笑容霎时间变得茫然而平静。

一双皮靴子，上面似乎还有动物的细毛，向上看就是一袭飘扬的白衣，他躺在地上，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拽住了被风吹起的裙摆。

“哎哎哎？干嘛呢你？”杜荆竹猛地一拽衣服，终于将其从罗引的手中脱离。

罗引躺着，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反而还翘起了二郎腿，半眯着眼睛，看着杜荆竹因寒冷而冻得微红的鼻子。

“是你啊。”

汤泉与贺山带着质询的视线往过来，汤泉的眉毛挑了挑，似乎在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杜荆竹困惑不解：“是我什么？”

“公子——叫什么——名字，我们前些天见过一面，看你——身旁无人，不如与——与我共度良宵，如，如何？”

罗引极其认真地凝视着他的脸，眼中的脸与记忆中的脸幻化不清了。

杜荆竹被这罗引一搅，真是半点赏花的想法都没了，喉咙一阵阵泛恶心，只想扭头离开。

贺山挡在杜荆竹面前，厉声道：“罗宗师，我知道您是天子之下第一人，但无论如何，还请您不要如此放肆。”

“我啊——”罗引拿手指了指自己，他不肯起身，朱奇已经派人抬了一张架子，罗引向右翻了翻身，正躺倒在架子上。

“我想怎样活便怎样活，想怎么放肆便怎么放肆，我已经是个妖精了，可你们还是没法杀我，哈哈哈——”他微挑着眼睛，蔑然看向贺山和汤泉，哼了一声。

“你！”汤泉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开打，被贺山拉住：“冷静！”

罗引前方乌泱泱站了一群人，一旦汤泉出手，场面便难以收拾。

汤泉哼了一声，捡起落下的芦笙，眼睛仍然冒火一样，越过一群人看着那个躺着的罗引。

“我要逛园子——让闲杂人等都离开吧。”他听见罗引的声音从人群中隐约传来。

三人沿着宫墙慢慢行走，杜荆竹将这些天的见闻，添油加醋告诉了他们，顺便大大夸赞了一番自己的英勇行为。

此时日已近薄暮，夕阳的映照下，满地的雪闪烁着细碎的光彩，处处宫门紧闭，有人在宫门口堆了几个可爱的雪人，宫中侍卫看着也喜欢，不忍毁去，便留了下来。

雪人的脸较为简略，黑豆做成两粒眼睛，连鼻子也没有，嘴唇则用胭脂纸撕就，显得格外嫣红，身上插了两根枯萎的松枝。

杜荆竹看得喜欢，也蹲下身来，在地上捧了几捧雪花，捏成一团后在地上滚了几圈，很快便滚成了一个大雪球。

汤泉也如法炮制，弄了个比杜荆竹更大的，两人较着劲，都想做出最大的雪球。

二人滚着雪球，在大道上来回奔跑，两个雪球越滚越大，到最后几乎有半人高，贺山叹了口气，左右查看着去捡掉落的松枝。

两个雪球滚回了这个雪人身旁，杜荆竹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雪球抱起，试图放在汤泉的雪球上。

“哎？你干什么，只有我的雪球才能当头好不好！”汤泉一声大喊，杜荆竹假装没听到，仍自顾自将雪球放上去。

忽然，紧闭的宫门打开了，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二人的动静，不高兴地探出头来。

是个约莫三十几岁的女人，眼角生出几丝细纹，着装精致，看起来似乎是个掌事姑姑，嘴角一抿，说道：“这里多少年都没人来了，你们凑什么热闹？快走开，快走开！”

杜荆竹刚把雪球放稳，就要被人赶走，一时之间心中有些不舍，央求道：“求求了，让我们堆完这个雪人再走好不好……”

掌事姑姑看着浑身散发着可怜可爱气息的杜荆竹，软了心肠，从宫内搬了把软凳守在一旁。

“堆完就赶紧走！”

杜荆竹赶紧点点头，生怕她后悔，此时见那个雪人旁边有一把铲子，他捡起来就用，铲了几铲，在雪团上拍了拍，让雪人的下半个身体更稳固些。

走出数米之后，贺山捡了几根松枝，走回宫门口。

一眼便看见上方刻的几个大字，他心下一凉，上前拉扯汤泉的袖子。

汤泉玩得不亦乐乎，全然不在意贺山的拉扯，反而将他拉了过来，让他用铲子给雪人拍脑袋。

掌事姑姑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胭脂盒子，拿手指抹了点胭脂后，沾在雪人的嘴上，左右看了看，皱着眉头，站起身来朝宫内走去。

“这里是皇后住的地方！”借此良机，贺山低声说道。

杜荆竹和汤泉都是一愣，汤泉手中的松枝掉在地上，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掌事姑姑的脸忽然从宫门露出，手上捏了几个红色的像纸张一样的东西。

“那个，我们有点事，就先走了啊。”杜荆竹扭头就跑，被嬷嬷眼疾手快拉住。

“雪人还没做完，怎么能跑？”

他把逃跑未遂的杜荆竹拉回来，杜荆竹挣扎着，在地上拖出一条浅浅的雪痕，还是抵挡不住，乖乖站定。

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害怕这个地方，也许是当初自己在傅轻洛的记忆中穿梭时，总觉得这里格外阴沉，还有那位似乎在密谋着什么事情的皇后，总带给他一种危险来临的预兆。

然而红纸已经递到了他手中，三人一人一张，掌事姑姑自己也拿了一张，姑姑一声令下，几人都开始在红纸上撕出微笑的形状。

在经过掌事姑姑仔细鉴定过后，还是给她自己的作品打了满分，三人从贺山，杜荆竹，汤泉依次递减。

最后，在汤泉不服气的目光之中，掌事姑姑将她自己撕的红纸贴在了雪人的头上。

另外三人的红纸都被废物利用，当做了雪人的纽扣。

她高兴地拍了一下手，意识到失态后，又忽然收敛住神情，伸出手指戳了一下红纸做成的纽扣，脸上浮现出沉稳的微笑：“不错不错，这个雪人确实比我那个好。”看向那个矮小而粗糙的雪人。

杜荆竹心想：原来那个雪人是她做的。

宫门内款款走出一位掌事宫女，看向坐在软垫上的女人。

“翠眉姑姑，娘娘在喊您，今日的药已经熬好了。”

翠眉？原来这位掌事姑姑叫这个名字。

是告别的时候了，杜荆竹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雪人。

汤泉更加不舍，根本不愿意离开，杜荆竹与贺山又拖又拽，才把他拉走。

杜荆竹回头看了一眼宫门，那个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宫门口，只留下两列浅浅的脚印。

两个雪人并排立在一起，像是两个正在亲密交谈的挚友，两个雪人都带着淡淡的微笑。

看久了后的杜荆竹，已经落下了汤泉与贺山几步，等到他扭过头来时，竟然觉得眼睛有些重影。

是雪人的身影映在了汤泉和贺山的身上吗？杜荆竹揉了揉眼睛。

显然不是，汤泉和贺山在交谈，像一对亲密的挚友。

汤泉的脸在雪光的映照下，看起来清雅而洁净，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什么，手上还不停比划来，比划去，红衣在雪地之间显得更加分明，像一枝红色的山茶花。

贺山的脸沉静而专注，时不时皱起眉毛又松开，脸上的刀疤淡了些。

他的眼睛很专注，似乎在凝望着汤泉的眼睛，认真听他的胡言乱语，但杜荆竹凝神放大视线一瞧，才发现贺山在认真琢磨贺山的耳垂。

耳垂有什么好琢磨的。

杜荆竹腹诽，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