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拦着我,我还要喝!”
酒宴之上,男子的手提了一把金色的酒壶,透明的酒水正不断倒进嘴中,他的手有些抖,以至于部分酒水漏了出来,惹得他胸前一片湿濡。
酒宴上没有丝毫热气,几个属下的牙齿冻得打颤,即使穿了棉衣也忍不住跺脚,却没人敢说一句冷。
罗宗师不冷,有谁敢提意见?不要命了?
罗引狂醉过后的安静让他们都觉得有些不安,几人面面相觑,都带着打探的眼神打量着。
几位舞姬身穿半隐半透的细纱,腰肢轻摆,光着脚在宴会之中旋转着,时时二人轻柔托举,衣摆散开,如同绽放的洁白莲花,纯净而脆弱。
一曲未罢,一位舞姬的身子转到了罗引身旁,巧笑嫣然,拿手指勾住罗引的下巴,精心修剪的指甲在他下巴上轻轻一按,留下一道痒而白的甲痕。
罗引伸出一只手,拐住了舞姬的腰,往怀中一带,舞姬身体娇软无力,贴向他宽阔的胸膛,舞姬朝着他胸口轻轻哈了一口气,用手指点着他胸脯袒露的部分,贴近了耳朵,娇声道:“公子,我冷——”
只这一句话,几个属下都忍不住身热情动,恨不得在场抢了这个舞姬而去。
朱奇的脸上闪过一丝嫉色,冻僵的手指忍不住搓了搓。
罗引不耐烦挥了挥手:“没听见姑娘说冷吗?给我拿炭火来!”
“是!”朱奇赶紧跑了出去,脸上还挂着僵硬的微笑。
耳边听到罗引调笑舞姬的笑声,这个舞姬是罗引最喜欢的,名唤为明欢陪在她身边足有六七年,佳色可倾城,他奔跑在冬夜之中的大道上,脑海中忍不住回想那位舞姬的模样,后背便一阵阵地发麻。
当舞姬雪白的肌肤与罗引白雪一般的头发纠缠到一起,二人亲昵之时,他的心底便极其不是滋味。
不过是一个妖怪。
他为了维护罗引的形象,在外面付出了多少?他散布谣言,称他为仙人,甚至不惜被人喊作他的一条狗,可他这些年了,何时想过要提拔他?
张谦凭借考学,年纪轻轻当上了礼部司员外郎,自己一年到头鞍前马后,旁人也不过称一句:“罗宗师的弟子”。
说是弟子,其实不如说是一只狗。
一个妖怪,一人之下,掌握了宫中的命脉许久,若不是他有一套死而转生的方法,和这具极有说服力的雪妖的面貌被陛下器重保下,现在早就已经作为妖邪,被捉妖世家万箭穿心了。
他是心甘情愿喊他师父的,他确实在许多方面都比自己强得多,也狠得多,这方面,他是他毋庸置疑的师父。
师父,我陪了你六七年,该得到的,你都得到了。
有人心甘情愿用一株灵草换你不死,有人陪在你身边温香软玉,;你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有作为妖怪的极其高深的法力,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可我得到的还不够。
没有你的收留,也许我早已在深夜自杀,没有你的数度搭救,也许我早已死在数次屠妖的战场中,我说要修炼,你就真的剜了一颗妖精的金丹赠我,师父,你是我永远的师父。
可人总是贪心不足,我童年经历的辉煌太多了,光这些怎么够我平息身世陡落的怨怼,怎么够压制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心底涌起的无限愤恨?
皇帝身边位置上端坐的人,也该换换了。
夜色无人,朱奇借小道奔入元和殿后门,这是皇帝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地方。
与陛下的秘卫确定身份后,像往常一样,他溜入殿后,和老太监一同垂手而立,等待皇帝完成奏折。
一位约莫五十几岁的老人,身穿金线织就的龙袍,浓眉在脸上如同漆黑淋漓的狂笔,一双眼睛在深邃的眉骨之下显得冷漠而不安,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凉薄的淡笑。
他将奏折推到一旁,让朱奇走上前来。
朱奇跪拜磕了几个响头后,皇帝悠然抬手让他起身,问道:“近日,他都有讲过什么话吗?”
“你可是我早就看上的能手,据说你的记忆力万里挑一,若是这件事情办得好,自然是前途无量。”
朱奇跪在地上仍不敢起身,将罗引近些天来的举动和言语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罗引狂浪的言语时而让皇帝身旁的老太监怒骂无耻,一张面皮气得通红,陛下示意他安静,仔细聆听着一字一句。
夜已上三更,朱奇终于将话说了个明明白白,烛影打下浅黄色的迷幻光影,在眉骨下投出两小片浅淡的阴影,皇帝闭上了眼睛,睫毛形成扇状温柔地伏在眼尾。
他揉了揉眉心,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挥手让朱奇起来。
“他最近还是那样吗?”
朱奇回道:“还是一向纵酒欢歌,以他的身体,只怕已经成不了什么大事了。”
“那就好,朕现在的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只觉得批奏折批得眼晕,这件事情,必须要加快了,之前的事情没办好,让我折损了多少人?”
“朕最近总是做梦,梦见他们都变成了孩子的模样,在朕的床榻之上跳来跳去,眼中流着血,还有那一群女人,穿着宽大的长袍,深夜站在朕的宫殿里。”
“不说这些了,几日后的宴会,正是一个清除傅轻洛遗留下来的乱党的好机会,到时候,我需要你的帮忙。”
朱奇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只是低着头,他早就偷偷了解了一点宫中秘闻,怎么也想不到会和皇帝有关。
“那件事,是真的?”他颤声问。
直到皇帝亲自开口,他才真正相信。
“什么真的假的?”皇帝笑了笑,眼眸里流转的光芒让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我可不明白。”
“六皇子他……”
“不过是一个女人生的一块肉罢了,他要自杀,本皇倒也不是没料到,只是可惜浪费了一次机会。”
朱奇浑身从脖子到脚下,都大颗大颗出着冷汗,他抬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熏香混合着暖炉里的一丁点烟气,整座宫殿都暖和得过分。
他回不去了。
那间冰冷的宫殿,他现在彻底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对不住了,师父。
“属下愿意为陛下尽绵薄之力。”
他出身皇族,含着金汤勺长大,本以为一辈子都会当个贵族子弟逍遥终生,直到卢将军被查抄出兵甲,连带着连累了他们一家被贬为庶民。
贬为庶民后,全家因为父亲曾经在官场上的尖锐意见与对各路朝臣的激烈抨击,遭到了曾经的政敌打击报复,父自杀母改嫁。
穷途末路之时,他做了一位杀猪匠,因为没有经验,总是称不对斤两,数次改刀,引得客人不胜其烦,直到有一天,一位客人因为斤两不对,掀了他的桌子,拎了几十斤肉离开。
只剩下一堆碎肉躺在满是灰尘的路上。
他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来,他还要自己吃的。
忽然一只葱白的玉手伸到了他面前,捡起了一片肉,放到了他的筐里。
他抬眼,看到了那张绝世容颜,明艳绝丽,肩上披了一层穿软白纱衣,身姿如飘飘仙子。
“杀猪这件事,多练一练就好了,就比如跳舞,不下几年苦功夫是没办法练出来的。”她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像清风拂过一样去了。
可他不能就这样下去,他不甘心一直沉沦,做一名乡野杀猪匠。
他听说皇宫中出现了一位新贵罗引,被皇帝宠信,短短时间就做了近臣。
自己肥而矮,生得粗陋,空有闯出事业,重振家门,让母亲认可的壮志,却无处抒发,只好借此机会垂死一搏。
他跪在罗引新修的府前,三天三夜,第三天半夜,门终于开了。
一位舞姬搂着罗引,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来。
他抬头,看到了舞姬的脸。
心下震悚,她先前说的跳舞,就是给人当舞姬吗?失落的情绪席卷了他的大脑,让他的胸膛泛起一股愁闷的酸气,久久不能平息。
再转过头看罗引时,他的瞳仁闪烁,听到心底一个声音,似乎在贴着耳朵说:
快跑快跑。
他没有跑。
他太恨了,恨心中玉女形象发颠覆,恨自己一腔热血竟要为一个妖怪卖命,恨自己没生得这样一副好皮囊,哪怕是去妓馆卖身,也会比如今生活得好的多。
他冰冷的头磕在地上,磕出了一滩血,磕到耳中蜂鸣声作响,身形不稳要侧倒下来。
罗引带着她从身边掠过,她竟瞧也不瞧自己一眼,而罗引眼中的傲气与轻蔑,更是让他几乎晕倒。
晕倒之前,他听见罗引软声对女子说:“明欢,我们去给你买簪子好不好?”
明欢,原来她叫明欢。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被一个小厮唤进房去,罗引端坐其间,手中握着一个酒樽,正往口中不住地倒酒,酒香四溢。明欢如细柳扶风,身体半侧倒在他身上,她头上斜插一根精致的金簪子,金片正微微打着颤,罗引伸出一只大手,搂过她的腰。
罗引烈酒下肚,眼中迷蒙着,拿手指点着他:“你,你是朱副将的儿子?”
“是。”朱奇跪好,在地上极其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从前,除了父母,他不曾给任何人磕过头,如今成为庶民之后,倒是常磕。
被这一磕逗乐了的罗引,搂着美人轻笑起来。
“你倒是个有眼力见的,我这里缺个管家的,你要来吗?”
朱奇又磕了一个头,这次的声音却低沉了些:“不需要,我一心想建立一番事业,让母亲以我为骄傲,我甘愿跟随您做一个猎妖人,凭自己的能力向上爬。”
“不要?”罗引的声音骤然放大:“你有选的权利吗?”
“你以为每个人都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吗?”他又重复了一遍,朱奇仍是不愿意。
罗引的脸色登时变得阴沉,拿起酒樽朝他脸上砸来,他避也不避,酒樽砸到了他的额头,又在昨日的伤痕上加了一道,鲜红的血流到了眉毛上,他也没有伸手擦去。
“你以为你有的选吗?有得选吗?”
罗引面色癫狂,重复着这两句话直到声嘶力竭,明欢轻轻锤着他的肩头,他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侧身躺在了明欢腿上。
“要不是明欢求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又有个好父亲,你这种货色,根本不能入我的眼。”
“不过,你这个性,和当初的我倒是很像。”他语气疏懒:“可是你要是想在我这里活下去,不想当管家,你就要当一条狗。”
“很听话的狗。”
他呢喃着,在明欢的腿上沉沉睡去,鲜血顺着朱奇的脸流下来,在下巴上汇聚到一起,在地毯上滴下鲜红而残忍的一滴。
几个时辰后,罗引醒了,朱奇仍然跪着。
“看来,你是愿意了。”罗引说。
“属下愿意。”
“以后,不许再叫我属下,叫我师父。”
……
……
“师父。”